厌恶自己从里烂到外(2 / 2)
那时她的运动神经已经受伤,走不动路了。喉咙和舌头也因为大量吸食笑气而变得很脆弱,吃任何东西都是辣的,一杯温和的椰子汁,把她辣得泪流满面。
她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控制情绪。独自在家看电视,看到感人剧集会哭,看《快乐大本营》也哭。医生的诊断是她得了抑郁症。
她说,那时候觉得,我的天啊,厌恶自己,从里烂到外,上个厕所都上不了,从房间走到阳台去抽根烟,都要爬着过的客厅,感觉自己像狗一样。
吸食者购买的笑气散落在地上。受访者供图
大麻、戒毒所与精神病院
她们也曾经挣扎和自救,甚至用过非常极端的方式来戒断自己对笑气的依赖。
听说女儿要被学校开除,林真真的父母万念俱灰。但他们还是飞到美国求情,学校同意为她保留学籍,但是需要她去戒毒所待一个月。
美国的戒毒所更像一家医院,除了毒瘾者之外,它还为酗酒者等对其他非毒品的物质产生依赖的人提供治疗。那里全封闭,不能用手机,但林真真却觉得那是打气的一年多来,她最快乐的一个月。
在戒毒所,老师告诉她一个理论:正常人开心的指数如果是70,high的时候把指数升到了100,多出来的30就是不正常的,其实透支了你之后的快乐,等于说你之后只会有40的快乐。你越难过,你就越想要high,high得越多,以后需要的量就越大。
林真真认同这个说法,从戒毒所出来后,她一边接受治疗,一边劝告自己的朋友。在微信朋友圈里,她晒出自己打气时的账单,看了下三月份到五月份卡里余额的变化,打气真的伤身体又伤钱、发这个就想告诉你们快他妈别打气了。
人们将笑气打入气球,然后吸食。图片来自网络。
尹文怡的方法则是求助心理医生。但由于打气而昏倒,她错过了与医生约定的见面时间。而她此前已表露出自杀倾向,警方怕出意外,破门而入,后来她被送入了精神病院住了四天。
但精神病院的这段经历对尹文怡的作用微乎其微。今年五月底,在连续打气十多个小时后,她发现自己很难站起来,被送入医院加护病房,医生诊断她为肢体亚急性瘫痪。(亚急性期,是针对急性期和慢性期而言,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一种病情发展阶段。)
瘫痪这两个字让她的父母情绪崩溃,那天是她的生日,父亲在电话那边吼道:生什么日,你怎么不去死?
在长达十个月的与笑气的缠斗期里,韩梦溪试过很多种方式。
她试图把冰淇淋作为笑气的替代品,它能复制气体进入嘴巴时甜的、冰凉的感觉。但她发现不够,因为冰淇淋不会让她晕,她迷恋那种虚妄的刺激。
她甚至尝试过大麻。大麻被很多人认为是软性毒品。而笑气在中美两国,都并未被官方列入毒品。但韩梦溪试了一下,她习惯不了大麻厚重的口味。
今年三月末,在戒断两个月之后,她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那时西雅图还很冷,她谎称去朋友家开party,开车到卖气人的楼下,整宿整宿打气,不吃饭,不睡觉。
她坐在车的后座,冰冷的气弹就一个个堆在她的腿上,因为低温,她的大腿被严重冻伤,手也冻脱了皮。而她毫无知觉,大量吸食笑气已让她的身体失去痛感。
有时吸到最后一口了,韩梦溪没办法停下来,求卖气球的赶紧下楼,快点,快点,我多给你钱,你一定要过来。10分钟、5分钟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五月份的一个清晨,朋友们在车上找到了她,昏睡两天两夜后,她发现自己尿失禁了。被送入医院,不久后回国。在她的那份公开信里,她这样总结自己在这一年的岁月,毫无意义、伤人害己。
韩梦溪打气的气球。受访者供图
没有对策的治疗
7月2日,北京北五环附近一所医院的神经内科病房里,我们见到了韩梦溪。她坐在轮椅上喝一杯巨大的奶茶,全身罩在一个黑色大T恤里,虽然有些胖,五官依然精致。父母请了专人照顾她。她大腿上还有巨大的冻伤伤口,结了痂。
这家医院的检查结果表明,除了高血压和心肌问题外,韩梦溪的运动神经受到了极大的损伤,脚部的肌力几乎是0级。她摸着小腿给我演示,那只脚无法做出向上抬的动作。
但她依然是幸运的主治医生说,休养半年,她应该能独自行走。
而她的朋友、一个月后同样被轮椅送回来的刘胜宇,则已被医院的诊断结果宣判了终身残疾。
这位18岁的男生,出生在杭州一个极富裕的家庭。去年,他大量吸入笑气,脑出血被送入医院,住了两个多月,花费二十多万美金。当时他就已经坐了轮椅,精神恍惚、胡言乱语,医生说,他身体里一点维生素B12都没了。
但他仍未停止。今年1月至6月,他坐着轮椅,与女友杨丹继续吸食笑气。韩梦溪回国后,因为担心他们的状况,委托一位阿姨上门去看,阿姨进门后刘胜宇说的第一句话是,去通马桶。
眼前的场景让人不忍直视。因为厕所堵住,他们又失去力气,只能在家里爬来爬去,客厅、衣柜,四处都是他们的排泄物。他们马上被送往医院,随后回国。
他们早已对问题的严重失去了意识,坐着轮椅去机场的路上,这对情侣还在车上打气。
不管是在美国还是中国,摆在韩梦溪、刘胜宇、尹文怡等人面前的一个共同问题是,因为此前少有笑气中毒的病例,目前医学界的研究还并未成熟。
我们查阅资料发现,目前国内关于笑气中毒的论文有且仅有一篇,来自中日友好医院。这篇论文中提到,定期摄入笑气可导致缺氧,继而引起高血压、晕阙,甚至突发心脏病;长期接触笑气可以引起贫血和神经系统损害,高浓度笑气还有窒息的风险。
一位患者说,他翻遍了美国医学论文,也只找到两篇关于笑气中毒的文章,而且也没有具体治疗方案。
这位患者在连续打气三个月后,在路边跌倒后,被邻居送去医院,那时他身体几乎全部瘫痪。做过许多检查,但医生仍不知道具体病因,最后只能做结论为亚急性脊髓联合变性。他觉得治疗中最为艰难的,是没有医生懂得这种病,而且完全不知道恢复的可能性。
美国主治医生曾经的诊断分析,等同于宣判了他死刑:你这辈子基本没有再次行走的可能性了,美国医院能做的就只是让你活着和给你做康复治疗。
但令人意外的是,坚持每天两到三个小时的康复训练,他在治疗半年后通过拐杖脱离了轮椅,然后又用了半年时间脱离了拐杖。虽然力气微弱,但如今已能够独立行走。
这位患者总结的治疗要点,比如康复训练、针灸、推拿,也成为现在多数中毒者迷茫中的选择。
吸食完的气弹装了满满一袋。受访者供图
别回头,往阳光走
把视线从西雅图转到中国,会发现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最近有件事儿,让浙江省戒毒研究治疗中心办公室主任张亚海震动不已他一位同事在上高中的女儿,在宿舍和舍友吸食笑气。气弹是她们从蛋糕店带出来的。只知道有人在用,不知道会跑到中学生里面去,对我触动很大。
他认为笑气的危险之处在于,气弹的获得太过轻易,而危害又不为人所知。
7月3日,由于留学生吸食笑气被广泛关注,淘宝上搜索笑气已无内容。但私信那些还售卖奶泡枪的店主,几乎都能买到气弹。以一些台湾品牌为主,国产的也有,一箱三百支上下,售价一千到两千元不等。
早在去年,林真真就发现杭州城的个别酒吧里售卖气球,十元一颗,随处可见。
这两年,杭州城里也多了许多送气人。一位送气人的微信朋友圈发布的内容是气球,日常接单火箭配送,或有货价格美丽,市区秒到免闪送费。咨询发现,他们同样提供跨省邮寄服务,一两天内就能送到北京。
在国内的各个医疗机构,中毒者同样已经出现。最近张亚海参加会议时,一个卫生局长还感叹,今天早上送来个病人,吸得面部瘫掉了,没办法治啊,怎么治,从来没接触过这个东西。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院长、精神卫生研究所所长陆林也曾在门诊遇到过类似的案例。这是一位20岁的大学生,独自在京求学,在酒吧参加生日聚会时,看到同行有人在嗨气球而加入,随着吸食剂量越来越大,出现了头疼、四肢无力等症状。
陆林的观点是,短期吸食笑气,身体对其反应小,但吸食者也有舒适感,极易形成心理依赖,但后期由于耐受的形成,长期大剂量的吸食,将对身体产生不可逆的损害。笑气在公开场合的公开销售,毫无疑问应该禁止。
笑气并不在我国的《麻醉药片及精神药品品种目录》中,也不属于法定的新型毒品。张亚海与他的同事们,在尽力推动更多人来关注此事,我跟(浙江省)公安厅讲了,能不能通过我们的推动,推动国家的立法,不立法太危险了。
没有人知道目前受害者已经有多少。
公开信发布以后,二十多位吸食笑气受害者找到韩梦溪。他们建了微信群,在群里互相安慰,一位成都的姑娘分享了自己半年内从瘫痪到康复的经验。
韩梦溪把群名改成了别回头,往阳光走。
(应采访对象要求,所有留学生皆为化名)
值班编辑:李二号 张一对儿
本文部分内容首发自新京报公号剥洋葱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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