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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凌澄】仙人酒(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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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酒

红烛明灭摇曳,晃得眼前发晕,更搅得人意乱心烦。江澄微微阖了阖目,索性一骨碌翻起身,将屋内的烛火一并吹熄,只留了床边的两盏。

这婚房内处处是扎眼喜庆的红,即便熄了烛火,深重浓丽的色彩依然牢牢占据着江澄的视野。喜床挂着百子帐,倒是金线织绣,不至于太过鲜艳,可那明晃晃的黄金软丝过于耀眼夺目,昏暗中不时跃出一闪闪的微光。

“……败家。”

江澄撇撇嘴,很想再骂些什么,许是今日特殊,终究没能骂出口。他复又躺回婚床,扯过百子被盖到身上,双目直愣愣地望向金红色的床顶。兀自怔了少顷后,他愈觉烦闷,干脆闭紧眼皮,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今日是他与金子轩的大婚之日。

寅时他便起身,由着侍女婆子们梳洗装扮许久,母亲还着手为他编了发髻。到辰时,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前来,在荆王府门口排起了长队。历来立后,从未有帝王亲自接亲的先例,可今晨却是金子轩御马亲来,恭恭敬敬地拜过王爷王妃,将他从王府一路接回了皇宫。

王府去皇宫的路并不长,他不知走过多少回,只这次尤为陌生。街道并未完全清场,两旁由侍卫们严守,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人。金子轩为他备了一顶纯金打造的轿撵,由八头异域进献的骏马拉着,江澄却不愿坐,同皇帝御马并行,直至宫门,才不得不下马入轿。

宫内早已精心装饰,处处金碧辉煌,红霞万丈,皇室独有的金与吉庆的红融在一处,更有天然的高贵庄重之感。江澄坐在轿中,偷眼向外观瞧,满目皆是或认识或陌生的珍奇异宝,比当年江厌离入宫时的布置还要隆重许多,直教他暗自咋舌。

至正殿下,江澄被金子轩牵着出了轿,行册后礼。他尤记得许多年前姐姐的册后大典,那时是在王府,太后指派使臣前往册封,再迎新后入宫。可今日,他的册后典礼却被安排在宫内,皇帝不仅亲封了他后位,还体谅他劳累,行了一天繁琐仪式后,也不顾皇室的繁缛礼节,将他直接抱入了婚房。

江澄的确累到不行,强撑着与皇帝饮下合卺酒,只想能快些休息。哪料金子轩扮足了一日的好皇帝,到了此刻依然沉浸其中,只道是军务紧急,握着他的手叮嘱几句,便匆匆换了常服,只身从侧门往小书房去了。

江澄躺在宽大的喜床中间,两弯细眉蹙起,头略略低下,拉高百子被,将自己裹入被中。

他自然明白金子轩选他入宫的理由。江厌离去年突染恶疾离世,后宫之主的位置骤然空缺,朝堂上下一时暗流涌动,无一不对后位虎视眈眈。金子轩贵为天子,正是身强力壮的廿八年纪,后宫却只寥寥数人,就连子嗣也仅太子一个,由是这一年多以来,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明里暗里地催促皇帝早立新后,不仅多次劝皇帝选秀,宗族闺秀们的画像更是如流水般往皇宫里送。

民间对皇帝的“专一”流传甚广,一度成为京中美谈,可在风起云涌的朝堂之上,这样的“专情”只会惹群臣猜疑。先帝风流成性,后宫嫔妃无数,子嗣众多,他却因纵欲过度搞垮了身子,不得不早早传位于太子,自己甩手当了个把权的太上皇。金子轩登基之时年方二七,根基不稳,是太后去求了闺中密友、荆王府的王妃虞三娘子,借助荆王与虞家的势力,一路扶持小皇帝,才让金子轩渐渐站稳脚跟,从父亲手中一步步夺过了皇权。

太皇帝初打天下之时,江家的先祖追随其左右,数度于危难时刻救王护驾,厥功甚伟,屡立奇功,被特封为本朝唯一一位世袭罔替的外姓王。待到江枫眠承袭王爵后,荆王府同虞将军府缔结连理,两家一掌京中军备,一执边塞防务,竟是几乎掌握了朝中大半的军力。先帝早年还曾多方试探,一度要治办了荆王府,幸而金子轩甫一即位,即刻娶了江家长女江厌离为后,藉着这层关系,先帝不便再动手,金子轩也对江虞两家表现出极大的信任,由此换来了荆王府多年来死心塌地的忠诚。

金子轩与先皇不同,即位十四年有余,后宫中除了皇后,仅有三四位因权力制衡不得不接受的妃嫔。好在江厌离作为后宫之主,从不在乎这些,与皇帝相敬如宾,一心抚育太子,为朝堂与民间留下了一段段恩爱佳话。可惜天不作美,去年江厌离刚庆贺完生辰,不出两日忽染急症,匆匆撒手人寰。

皇宫上下笼罩在一片悲痛之中,王爷王妃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丧女之哀恸不必多言。金子轩为皇后举办了盛大的葬礼,为安抚王府与将军府,还特意将江厌离的部分遗物细心收整,送还王府,好给王爷王妃留个念想。这场丧仪持续了整整一月,皇帝甚至打破宗规,下令朝中半年内不得置办任何喜事。

到了如今,先皇后过世一年有余,仲冬方至,江澄便被金子轩大张旗鼓地迎进了皇宫。

朝野一片哗然,对此事议论纷纷。历来先皇后亡故,少则一年,多则五年十年,皇帝才会考虑立新后,更有甚者一生都不再另立他人。原以为皇帝故剑情深,即便在群臣的重压下也能撑个两三年,却不想如此短的时间内,他就册封了新后,而这新娶的皇后更是身份特殊,乃是先皇后的亲弟弟、皇帝的小舅子——荆王府下一任的爵位继承人。

这朝堂诸臣个个都是人精,即刻断出了其中门道:皇帝急匆匆立新后,还非要迎娶江小王爷,原因无非有二。

今年西北边关不太平,入冬后,北方部落前来掳掠的次数一再增加,同戍边军队起了多次冲突,最终引爆了矛盾,战事一发不可收拾。驻边大将军聂明玦骁勇善战,却在上一场交锋中受了伤,聂家军遭遇重创,不得不退回后方补给休息。现今是荆王府和虞将军府迎难而上,麾下大半人手远赴西北带兵,连王爷的养子魏无羡都去了前线。为了稳住两家的军心,给府中诸位将军一个表态,皇帝特意迎娶江澄为后,仅聘礼便备了黄金三万斤,马千匹,玉器珍宝不计胜数。

可群臣心里门清得很,这皇家的示好只是其一,把小王爷留在宫中,既是恩典,也是皇帝留的后手。金子轩自即位以来,国库日渐充盈,军饷上的支出年年增多,养得兵将个个身强力壮,极擅于杀敌冲锋。荆王府和虞将军府在朝中声望赫赫,统领数十万兵马,忠心耿耿追随左右的部下更是不计其数。自古帝王多疑,即便荆王府表现得忠诚不二,但手握如此庞大的兵权,足以让任何一个皇帝为之忌惮。

恩威并施方得治下之道,江澄虽为外姓小王爷,自幼便同金子轩共同生活过多年,于帝王之术早有所浸染。先帝子嗣繁多,金子轩即便贵为太子,也日日暴露在明刀暗箭之下,是以皇后为保护儿子,特意将他送到密友荆王妃处,教他与小王爷同吃同住,更是早早与郡主定下婚约,待他借助王府之力登上了皇位,即刻履行约定,迎娶了郡主为后。

只是……旁人只知道两点,殊不知在江澄心中,还有仅他自己知晓的第三点原因。

他因承袭王爵,王爷王妃凡事都以继承人的身份要求他,自十七岁去了边关,这几年他也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立过不少军功。可皇帝突然下令要册封他为后,江虞两家措手不及,委婉推脱几次,始终抵不过皇帝敕令,只得询问他的意见。皇帝给了他极大的权利,保留了他的王位,承诺他可随时出入皇宫,回王府探望父母,也准许他参与前朝政事,唯有一点——既为后宫之主,须得时时伴天子身侧,不得随意再上战场。

江澄得了皇帝的许诺,面上表现得不怎么乐意,心底却并未有太多排斥。抛开家族的利益与皇家的威压不谈,他确有私心,心底压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是皇家的忠臣、天子的国舅,可没人知道,多年前,他便对金子轩动了相思意。

小王爷一向情感迟钝,幼时与金子轩一道吃住,稍大些又进宫读书,日日跟在金子轩后面,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惯常爱黏着太子哥哥。金子轩大他五岁,见惯了夺嫡之路上的尔虞我诈,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却十足宠爱,即位后依然特准他入宫,教他边读书,边与江厌离在深宫作伴。是以金凌出生后,江澄也帮着照顾小外甥,带着金凌一起玩耍,舅甥二人简直比亲兄弟还要亲。

江澄自懵懂慢慢长大,已然记不得究竟何时对金子轩产生了不必要的情愫。自察觉之后,他一直隐忍不发,深觉愧对姐姐与父母,便自告奋勇去边关历练,一待就是好几年。若不是金子轩一纸婚书诏令,江澄大概会同魏无羡一样,常年在边关驻留下去。

不过他天生身体有异,王爷王妃绝不会任他常驻边关,就是他的义兄魏无羡,也不同意他在边塞之地受苦。江澄虽视自己为男子,但朝中人人皆知,小王爷并非男儿身,而是罕见的双身之体。传闻此种体质极为尊贵,尤适合为皇家延绵子嗣,因而金子轩决意立他为后时,满朝文武竟未有一人反对。更有甚者私下偷偷议论,说这虞夫人已是仙姿玉貌,绝丽无双,乃京中第一的美人,小王爷不仅在容貌上青出于蓝,还生了这么一副身子,皇帝与他日日相看,可不早就看对了眼,说什么也要将他娶进宫中。

流言蜚语一时满城乱飞,连江澄都隐隐有所耳闻。可如今的小王爷哪里顾得了这些,只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不论世人如何猜测,江澄也心若明镜:金子轩待他如臣下,如妻弟,绝无任何非分之想。这几年他在外守边,二人几乎断了联系,所谓的相看两欢喜更是无稽之谈。江澄自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本心,即刻动身离京,便是逢年过节,也只回府探望双亲,不敢踏入皇宫一步。是以今日一见,竟是他几年来第一回与金子轩重逢,莫说是皇帝,就连他也一时尴尬,不知如何与对方相处。

册后大典隆重至极,却也仅是做给宗室与群臣的样板,这一点江澄无比清楚。他并不排斥入宫,甚至还暗自有些雀跃,因而方才金子轩离去时,江澄嘴上不说,心底仍是控制不住地涌起几丝失落。但他是聪明人,金子轩亦是。聪明人无需多言,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皇帝需要的仅是一枚制衡荆王府的筹码,而江澄身为下一任的王爷,必须确保王府和将军府去危就安。

新婚之夜,留新后一人独守空房实在说不过去,奈何现今战事吃紧,奏报一封封送进皇帝书房,就是大婚前晚,金子轩也是批奏到深夜,一刻不敢怠慢。江澄对此倒没什么埋怨,他在前线也一向以军情为重,再者二人同榻共枕着实教他束手束脚,索性不如这般,先适应再说。

思及此,江澄定下了心,愈发困意朦胧,神思恍恍然便要飘游天际。他缩在被中,正欲坠入黑甜一觉,忽觉丝丝凉意扑面而来,耳听一道声音低低喊道:“舅舅!”

江澄猛地睁开双目,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他忙忙向床帐外一望,便见小太子披着件贵气逼人的狐裘,发丝未束,站在床边望着他,一双惯常灵动的眼里似是盈着水光,模样极是可怜。想来他这小外甥刚从寝殿侧门溜进来,开关门间带了些冷风,夜晚寒气重,便是有狐裘裹着,那张小脸依然被冻得有些发白。

“阿凌!你怎么来了?”

江澄来不及斥责他,忙掀开床帐一角,去拉他的手,“快进来!”

金凌抿一抿嘴唇,像是要哭,又硬生生忍住,解了狐裘钻入帐中。室内昏暗,江澄往他臂上一探,才发觉他只穿了套寝服,难怪冷得这般严重。江澄登时又气又心疼,嘴里骂道:“怎的大冷天在外面吹寒风,想寻短见也不必如此!”手上却是一揽,将他抱在怀里,拿百子被结结实实捂住。

小太子才是舞勺之年,还未过十三岁生辰,身量也矮,正正嵌入江澄怀中,额头抵着他的肩膀。江澄惯是刀子嘴豆腐心,口中不依不饶地骂了几句,两手也不闲着,隔着寝服不停轻拍金凌的后背。

“这么晚你还不歇着,跑到我这来做什么?”江澄边揉搓他的胳膊边问,“头先一直不见踪影,这时反倒来了,也不怕冻坏了身子!”

金凌却是一反常态,一句反驳辩解的话都没说。他在江澄怀中窝了许久,才闷声低语道:“舅舅……我有些想母后了……”

江澄手上一僵,轻拍的动作顿时慢了半拍。

金子轩在金凌这个年纪时,已于夺嫡之局中历经艰险,心智比同龄人成熟许多。金凌则正正相反,许是没有兄弟,又得父母亲人格外宠溺,他虽贵为太子,依然是一副没长大的孩子模样。江澄自然知晓他肩上的重担,却忍不住分外疼这个小外甥,每回从边关回京,都要带一堆礼物给他。金凌也常常给舅舅写信,舅甥二人分隔几年,丝毫不显生分,金凌还同幼时一样,尤为喜欢黏着江澄。

早在金子轩决意娶他之时,江澄就反复确认过金凌的想法,金凌倒是无异议,让江澄堪堪放下了心。可今日的册后大典上,江澄着实忙昏了头,仪式前还挂念着金凌,几遍繁琐的大礼跪拜下来,他自己都晕头转向,更没了去考虑旁人旁事的力气。

只是江澄合该想到,金凌表现得再如何平常,也仍是个孩子,如今见着喜庆隆重的典礼,难免会想到已薨逝的母后,心中思怀伤感之情更难以抑制。思及此,江澄愈觉愧疚不安,手上动作越发轻柔起来,紧紧搂着小外甥,自他发心一遍遍向下轻抚。

金凌缩在江澄怀里,两手环着舅舅的腰,与他紧密地贴在一处。小太子初始还在打颤,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哭的,被江澄不停地安抚过后,终是渐渐平静下来,只偶尔吸溜一下鼻子。江澄少不得又拿手帕给他擦脸,怕他眼睛肿,捧了他的脸细细观瞧,见只是眼眶红些,瞧着并无肿胀,才略松了口气。

“阿凌,”江澄揉了揉金凌的脸蛋,压低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常有的柔软,“好些了吗?”

金凌还抱着他不松手,鼻音有些重,闻言又往他怀里钻了钻,鼻尖蹭着他的胸口,瓮声瓮气道:“嗯。”

屋外刮着冷风,内室的地龙却烧得极旺,江澄被这么一闹,身上出了层薄汗,金凌更是拱得他愈来愈热。他原想掀开百子被散散热气,又怕冻着金凌,思虑片刻,还是搂着小外甥往里一转,让金凌睡在里侧,他亦向内侧躺着,挥开小半被子,将寒气挡在了外面。

金凌却以为江澄不愿搂自己,两手更加用力,死死抱着江澄不愿撒手。小太子年纪还小,力气倒是挺大,江澄被他勒得胸闷气短,不由推了推他:“放松点,阿凌……咳咳、咳,我搂着你呢,莫怕。”

金凌这才意识到不妥,赶忙收了力气,抬头看向江澄,急急道歉:“舅舅,我、我不是故意的……”

江澄哪会责怪他,一手轻轻揉弄他的头发,垂目摇了摇头。他二人仅有十岁之差,江澄又生得十分显小,瞧来真如亲兄弟一般。但无论年龄如何接近,两人的辈分始终摆在这,江澄也一直以长辈的身份关爱金凌。尤其在姐姐离世后,江澄对小外甥更多了份疼惜,事事都依着他,比金子轩这个做父皇的还要宠溺。

金凌此时靠着舅舅,身体逐渐回温,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江澄所猜不错,今日宫中久违地热闹,年少的金凌眼见父皇迎娶继后,不免想到母亲陪伴自己的过往,心中思母之情涌到了顶点。然而这继后是母亲的亲弟弟,更是他的小舅舅,他非但不讨厌,还与舅舅无话不谈,亲近得很。由是两相矛盾之下,小太子心中苦楚憋闷,下意识便想找江澄诉说,竟独自一人偷偷跑了来。

只是……

金凌稍稍抬头,左右看了看,复又躺回江澄怀中,疑惑道:“父皇呢?”

热气将他那玉白的小脸晕出淡淡的粉色,配着他腮边几乎辨别不出的浅淡泪痕,教江澄心中愈发柔软。金凌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恢复得倒是很快,在江澄怀里哭了一场,又被抱着安慰,心下郁结之气也散了大半。他这时才想起,今夜是江澄的洞房花烛夜,可他这般冒冒失失闯入,还抱着舅舅撒娇了许久,简直不成体统。他更想不通的是,父皇为何不在房中,如此良夜,父皇究竟去了何处,竟留舅舅独守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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