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糖人五一(1 / 2)
岩崖镇。
闵无依牵马走在热闹的街市上。
马背上的林阙身着素衣长衫,头戴白纱斗笠,尽管从头到脚仅有一双牵着缰绳的素手裸露在外,但那款款身姿依旧引来不少侧目,罩在轻纱下的面容令人浮想联翩。
林阙经年未见过这么多人了,实在架不住路人的目光,俯身对闵无依说:“五一,我还是下来走吧。”
闵无依爽快道了声“好”,掐着林阙的腰,轻轻松松把人掠下了高头大马。
林阙走在比自己高半个头的闵无依身边,便不再觉得自己过于突兀,终于找回些许安全感,玩心也跟着涨了起来。
他指着一处街边摊档——糖人张,兴高采烈地说:“五一,去那边看看。”话音未落,人已经跑了过去。
“你慢点。”闵无依牵马跟上。
小贩见了客人,热情地吆喝道:“糖人儿哎——画糖人儿嘞——这位小姐,您喜欢什么样式的糖人儿,我都能画,保准惟妙惟肖!”
“我不是什么小姐。”林阙的声音从白纱后传来。
小贩僵了一瞬,立马赔笑:“公子身姿绰约,天仙似的,怪不得老张我看走了眼,啊哈哈哈……公子勿怪,勿怪。”
林阙摆摆手:“无事。你什么都能画?”
小贩:“那是自然。”
林阙指了指闵无依:“画个他吧。”
小贩转头望向闵无依,但见对方负手而立、气宇轩昂,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等。他怕得罪贵人,自然面露难色:“呃……这位公子如此气度,老张怕是画不及三分。”
林阙有点失望地嘟囔:“刚还说什么都能画来着……”
“无碍,你画便是。”闵无依从怀里掏出双倍文钱,搁在摊档上。
小贩犹豫片刻,画不好开罪人,不画更开罪人,还是画吧。不一会儿,林阙便高高兴兴地举着“糖人五一”,奔向下一个路边档。
闵无依看着林阙跑远,刚才还挂着笑的脸陡然一沉,鹰隼似的目光射向一处隐蔽的拐角,一个人影立马消失在暗处。
街对面,林阙高兴地招呼闵无依过去:“五一快来看!”原来,他发现一处街头艺人,正舞刀弄枪地表演杂耍。林阙个头不矮,踮着脚勉强能越过人群看见里面的表演。
“好!”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喝彩,林阙也兴奋地跟着鼓掌。
外围的看客想往里挤,不慎撞到了林阙,他脚下一绊,眼看就要跌倒。闵无依展臂一捞,便把林阙捞进了怀里。
“当心啊。”闵无依轻声责备。
陡然当街相拥,那些荒淫的画面登时走马灯似的在林阙脑子里一一上映,当下心跳错乱。
不等林阙推开闵无依,后者先松开了揽着纤腰的手。林阙身后一空,自责连连,双手躲在长袖下,重重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清醒清醒。
闵无依微不可差地偏了偏头,余光又扫到了暗地里那个跟踪者。他在看客们又一次齐齐喝彩的瞬间,脚尖微动,脚边的小石子“咻”的一声飞了出去。
“嗷——”暗处的跟踪者短促地痛呼一声,捂着脑门儿跌坐在地。
闵无依轻嗤一声,余光瞥见跟踪者屁滚尿流地跑了。
……
岩崖寨里,裘青龙重重地搁下茶盏,眼睛瞪得溜圆,粗声粗气地质问:“什么!二堂主回了岩崖镇?还拿石子儿崩你脑瓜?!”
地上跪着的小弟可怜兮兮地说:“是啊大堂主,小的亲眼所见,绝对无误!而且,而且二堂主身边还跟着一个……”
裘青龙不耐烦地追问:“一个什么?快说!”
“一个头戴面纱的白衣人,瘦瘦高高的,容貌不详,性别难辨。”
裘青龙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了,“怪事!从未听说义弟有什么朋友,更不曾见过义弟与他人结伴而行……”
他摸了摸自己浓密的络腮胡,言语里带上点憋屈意味:“难不成义弟还有比我更亲近的人?”
琢磨片刻,又道:“不行!我得亲自出门看看!”
就在这时,门外又冲进来一个小弟,边跑边喊:“大堂主——大堂主——!”
裘青龙怒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堂规都背到狗肚子去了吗?”
小弟慌里慌张地呈上一个品相极佳的玉佩,忙不迭地汇报:“刚才有个小乞丐送到寨子外的,说是玉佩的主人让他带话给堂主。小的一看这玉佩,觉得与二堂主身上那块相似,便立即给您呈上来啦!”
裘青龙接过接过玉佩一看,可不就是他义弟身上那块吗!忙问:“带的什么话?”
小弟清了清嗓子,开始一五一十地复述那小乞丐的话:“愚弟南下,取道岩崖。携友同行,多有不便。不日启程,故不归寨。”
裘青龙眉毛抽了抽,仿佛能看见闵无依有板有眼说话的样子,问道:“没啦?”
小弟:“没了。”
裘青龙看看两个不中用的手下,又想起化为齑粉的杏核儿,心酸不已——义弟啊义弟,有了新人、忘了老兄是吧!走到家门口了都不回来看看,忒没良心了你!
不行……不行!我倒要看看,义弟携的友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念及于此,裘青龙一甩袖袍,气势汹汹地喊道:“来人,备马!”
这厢,闵无依打发了偷偷跟踪的小弟,继续陪着林阙一路闲逛。走着走着,便来到了岩崖镇上最大的食肆酒庄——青龙饭庄。
林阙仰头望着富丽堂皇的门面,禁不住叹道:“好生气派。”
闵无依最不喜这种奢华招摇的门店,眼皮都懒得抬,但见林阙伸着脖子向里张望,于是问:“想进去?”
林阙反倒犹豫起来:“里面的吃食应该不便宜吧?还是不去了。”
闵无依被逗乐了,师父还知道替自己省钱呢。
“弟子不才,养活一个师父还是不成问题。想去就去吧。”闵无依将马辔甩给食肆门口揽客的店小二,抓着林阙的手腕便往里走。
青龙饭庄——光听名字都知道背后的老板是谁。
若非林阙有意,闵无依本不打算出现在这里。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闵无依跟小二要了个雅间,领着林阙上了二楼。
虽是裘青龙的产业,但跑堂的小二是识不得他们二堂主样貌的。
闵无依与林阙相对而坐,十分内行地点了七八道招牌菜,朝店小二抛出一大块碎银子,小二便乐呵呵地领命去了。
雅间的门刚被合拢,林阙便迫不及待地撩开面纱,俊秀的脸上挂着明艳的笑,晃人心神。
“五一,你好像对这家店很熟啊?”
闵无依一边给林阙斟茶,一边淡淡地说:“不算熟,以前来镇子上采买,吃过一两次罢了。”
“那你怎么对他家的菜式这么了解?”
裘青龙在寨子上设宴时最爱上的那几道菜,闵无依能不熟么?
但闵无依随口胡诌:“哦,这几道菜名气大,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他将沏好的茶放在林阙面前,“逛了小半日,师父该累了,先喝口茶。”
林阙捻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
雅间的门忽被轻轻叩响,闵无依掌风微动,林阙的面纱便重新落了下来。
门被拉开,饭庄老板姓陈,亲自捧着托盘站在门外,看见里面端坐着的青年男子,怔了怔便要躬身行礼:“二……”
闵无依飞去一个凌厉的眼刀,陈老板忙把“堂主”两个字咽了下去,改口道:“……位贵客久等了。”
林阙见服侍的小二换成了沉稳大叔,只道是店里生意太好忙不过来,并未多想。
然而实际上,这陈老板见雅间两位客人点了七八道名菜,生怕有什么贵客造访有所怠慢,便亲自上来递菜。哪知竟是自家二堂主来了。
陈老板人挺机灵,知道二堂主向来行事低调,又见白衣人以纱笼面,猜想出此间应是一个私密的饭局,便麻溜地上了菜,又客客气气地说:“二位贵客有任何吩咐,招呼下人便是。”
闵无依淡淡道了声谢,陈老板立马识趣地退出去了,合上隔栅。
林阙见旁人一走,迫不及待地摘了斗笠,两眼放光地盯着满桌菜肴:“色香味俱佳!看来今日要大饱口福了!”
闵无依见林阙欢喜,自己也跟着欢喜。林阙每尝一道菜,闵无依必要问个评价,再在自己心里的小本本记上一笔。
饭用至一半,门外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随即隔栅被猛地拉开,一个大胡子糙汉脸出现在门外。
“哇哈哈哈!贤弟,被我逮住了吧!”裘青龙叉腰大笑。
跟在一旁的陈老板和店小二却满面愁容。陈老师灵光的脑子此刻正在战战兢兢地想:二堂主不会误以为是自己向大堂主通风报信了吧?吾命休矣……休矣!
闵无依缓缓置箸,嘴角是上扬的,眼神却肃杀森然。裘青龙来得太突然,林阙来不及戴笠,真容已然暴露在众人眼前。
在那一刻,闵无依藏在身后的右手甚至反掌为刃,暗下决心——但凡有人点破了林阙的名字,立杀之。
好在,陈老板、店小二皆是惶恐不安,低眉顺目地立在屋角。而裘青龙,自从看清这位义弟友人的面目,便一脸痴相,半刻也舍不得挪开目光。
此三人,都不像是识得林阙的样子。
闵无依收了掌,不咸不淡地回应了一句:“义兄,真巧。”
林阙疑惑地看看闵无依,又看看那位大胡子,义兄?贤弟?他徒儿怎的从未提起过这位结拜兄弟?
裘青龙大剌剌地在四方桌边坐下,目光继续不加掩饰地流连在林阙身上,话却是对闵无依说的:
“贤弟啊,这就是你的不对,携美同游,怎的不带上大哥呢!”
林阙被盯得有点尴尬,勉强一笑。
闵无依的不爽却早已写在了脸上:“这位是我十分敬重的好友,义兄还请慎言。”
裘青龙正了正衣襟,尽量表现地不那么轻浮,“贤弟,还不给你大哥引荐引荐。”
闵无依却兀自端起了茶水,丝毫没有要引荐的意思。
气氛诡异到极致,陈老板冷汗直流,一声不吭扮演人形雕像。
未免尴尬,林阙只好拱了拱手自我介绍:“在下林出双,见过兄台。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裘青龙暗叹:人美,声音也有如天籁。他也学着斯文人的样子拱手作揖:“吾乃岩崖寨大当家裘青龙。”
“幸会幸会。”
“有礼有礼。”
二人相谈融洽,一旁喝闷茶的闵无依脸更黑了。
裘青龙见了美人,才懒得顾及他义弟的想法,忙招呼道:“老陈,这顿记我账上,另外再给林公子加送两道好菜、一坛好酒。”
陈老板如获大赦,连声答应,领着店小二溜出了雅间。
闵无依本欲谢绝,奈何向来被限制饮酒的林阙听说有好酒,抢先道了谢,闵无依只好继续喝闷茶。
就这样,一顿双人餐,愣是变成了三人行。
林阙还是头一回见闵无依冷脸的样子,几次主动找他搭讪,对方都惜字如金,林阙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裘青龙闲聊。
只要有裘青龙在的地方就不会冷场。此刻,他美酒在手,美人在侧,心情极佳,拉着林美人推杯换盏,滔滔不绝地吹嘘他那些绿林好汉的往事。
林阙倒是觉得新鲜有趣,听得来劲儿。他又是个实心肠的,只要裘青龙敬酒,他就干杯,不多时就露出了醉态。
美人醉酒,何等风情万种!
就连闵无依都看得出神,当下心肠一软,决定纵容林阙一回。
这一顿饭,从日薄西山吃到月上梢头。三人虽然都多少饮了酒,但闵无依喝得少,自是清醒得很;裘青龙酒量大,也无大碍;只有林阙一人醉得不浅。
裘青龙晃了晃满桌的空酒瓶,正打算叫小二续酒,闵无依打断道:“义兄,时候不早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裘青龙看向林阙,但见他一手捏着白玉酒杯,一手斜撑着额头,眸光粼粼,面若桃花。这样的美人,饶是阅人无数的裘青龙都是头一遭遇见,当下看得心痒难耐。
裘青龙哪里舍得就此作罢,仗着酒劲儿将手搭在林阙肩上,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出双贤弟,我们再喝一壶!”
闵无依盯着那只放错了地方的手,索性挪到了林阙身旁坐下,将他摇摇欲坠的头靠在了自己肩上,顺势扶掉了那只碍眼的手。
林阙是醉了,但好在还存有一丝神志,他摆了摆衣袖:“不……不行了……我不行了。”
气若游丝,娇中带喘,闵无依登时联想到床笫之中的画面,心跳乱了,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道:“既然出双也说不喝了,义兄,今日便作罢吧。”
青龙酒庄设有客房,专供那些喝醉了酒不便归家的食客住宿。
聪明的陈老板一早便预留了三间上房,见雅间三位起身离席,便一路小跑着上前来问:“大堂主,今晚您三位是不是在店里歇下?”
裘青龙颔首,老板便亲自领着三人往楼上客房走去。
“大堂主,这是给您准备的天字一号房,”老板请裘青龙入内,又低声询问:“需要唤青儿上来服侍吗?”
裘青龙的目光却偷偷游向林阙,他正被闵无依搀扶着手臂,醉态迷离。
裘青龙心想,此刻不便靠近林阙,待午夜再借机溜进他房内……嘿嘿……便道:“不用服侍了。”
闵无依哪能不知道裘青龙打着什么算盘,他朗声对老板说:“给我和林兄安排一间卧房即可,林兄醉得厉害,半夜需有人照应。”
老板应声:“好嘞。”
裘青龙面色一僵,如意算盘落了空。
……
青龙客栈不愧是裘青龙的生意,连客房都与裘青龙的喜好一个调性。
绣工精良的屏风将豪华客房一分为二,一侧驾着做工繁复的雕花双人床,另一侧放置着小池子一般大的巨型浴缸,缸底还有个炉口,生火便可保持水温。
闵无依将林阙安放在躺椅上,命人往浴缸里一桶一桶地倒温水,自己则趁这空档替林阙细致地洗脸。待浴缸里蓄满温水、缸底生起炭火,众人都退了出去,闵无依刚好替林阙洗罢了脸。
被热毛巾一捂,林阙感觉自己清醒了些许,微微睁眼问:“五一,这是哪儿啊?咱们到家了?”
闵无依又恢复了只在林阙面前展露的温和,笑道:“回什么家,师父都忘记我们出门干什么来了?”
干什么来着?哦,对了,闵无依说北地冬寒夏酷、于康健不宜,遂决定带林阙到江南游历来着。
林阙也笑道:“喝多了,迷糊了。”
“还知道自己喝多了?那裘青龙灌你酒时,怎么不知道拒绝?”
“唉……这不是顾及你的面子么,他是你义兄,我对外说是你友人,说起来这顿饭还是因为你才坐在一起吃的。”
“好嘛,自己贪杯,反倒还赖起我来了?”
林阙平日里便说不过闵无依,更遑论此时还醉着,他不与对方争辩,主动转移了话题:“不是备了温水么?你快扶我过去。”
闵无依无耐地摇了摇头,俯身抱起了林阙。
“哎!放、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林阙惊道。
“嘘——”闵无依不怀好意地笑笑,“隔墙有耳,师父小声点。”
林阙无声地挣了挣,无果,只能由着闵无依抱。
闵无依问:“师父自己洗,还是……?”
林阙窘道:“自……自己洗。”
“好。”闵无依爽快地应了一声,将人在浴缸边放下,立马绕到了屏风外面去。
林阙竟没来由地生出些许失落,这个五一,怎的说走就走?林阙愤懑地除去一件件衣袍,小心地步入浴缸。
温水渐渐没过脚踝、膝盖、腰身,林阙将身子缓缓沉下去,直至没过胸口。唔……水温刚好,令他顿时感到周身舒畅,仿佛白日里的疲累瞬间消解了一大半。
他侧耳听着屏风外的动静,闵无依就像不存在似的,无声无息。
“五一?”林阙轻唤。
“我在。”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给林阙带去十足的安全感,他放松下来,又让身子往水里滑了一点。
许是酒精在温水作用下快速融入周身血液的缘故,林阙不过泡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竟渐渐生出薄汗,脑子也跟着天马行空起来,浮现出一幅幅旖旎春光。随之而来的,沉睡的玉柱竟也不听话地微昂起头。
林阙捧了把水洗脸,希望清除这些邪恶的念头。池水随之发出较大的响动,闵无依便隔着屏风开玩笑:“师父不会又晕了吧?”
“才没有。”林阙嗔道。他抬眸望向声音的来处,透过氤氲的水汽,屏风上画着一个挺拔的年轻人的侧影,他不由自主地想一直盯着这道侧影看,盯着盯着,玉柱彻底不听话了。
“师父,饮酒之后不宜久浴,您稍微洗快些吧。”
屏风上的侧影柔声叮嘱,林阙心绪不宁,有点烦闷地回答:“知道了知道了。”他伸手摸向浴缸旁的架子,暗道不妙——怎么没有浴巾啊?
心细如发的闵无依怎么会忘记准备浴巾呢?他听着浴缸里的动静,正躲在屏风后偷笑呢。
“那个……五一啊……”
“嗯?”
“递条巾子给我好吗?”
“好。”
话音刚落,闵无依的侧影从屏风上消失,转而出现在林阙跟前,手臂上挂着浴巾。
林阙尽可能将全身没入水中,下巴尖都没离开水面,抬起淌水的手臂捏住浴巾一角,轻轻一拉,没有拉动。
他疑惑地望向闵无依,后者的眼神正勾子似的穿透水面,直直钉在那具若隐若现的身躯上。
“松、松手啊。”林阙本就带着红晕的脸,明显涨得更红了。
闵无依却道:“师父今晚喝了那么多酒,不慎摔了怎么办?还是我帮你吧。”
不提摔字还好,一提摔字,林阙立马想到头天的荒唐事,更不肯让闵无依帮忙了。
“不用,不用。”
他拽了拽浴巾,感觉自己也没怎么用力,闵无依竟然朝他直挺挺栽倒下来。
“哐当——”
水花四溅。
闵无依连人带衣,囫囵个儿跌入了浴缸。
“师父,你怎么……”闵无依一脸无辜,仿佛刚刚那一跤是林阙故意拖他落水似的。
林阙才是真无辜,忙道:“抱歉抱歉……你没跌伤吧?”
“咝……”闵无依索性握住自己手腕,表情痛苦。
“我看看。”林阙一时忘了遮羞,就这么赤条条地滑向闵无依,轻轻搭上徒弟的腕子,来回翻转地瞧。
朦胧的水雾里,两人的呼吸都变得黏腻而沉重。林阙检查了小半刻愣是没看出什么异样,猛然察觉到头顶炙热的目光,窘迫地松开闵无依的手。
可惜闵无依没给林阙逃跑的机会,立马反手扣住了对方的胳膊。
“师父……”蛊惑的嗓音裹着雾气灌进林阙耳道,“我都湿透了……不信你摸摸。”
闵无依押着林阙的手,落到了自己生龙活虎的阳具上。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林阙有了头天的教训,这次自然知道对方该上演什么戏码了。
他厉声道:“五一,松手!休要胡来!”
闵无依很知进退,林阙来硬的,他就来软的,松开林阙的手,揉着自己的手腕道:“我怎么胡来啊,手还疼着。”
林阙果然又心软了,怒气也泄了一半,“还很疼么?”
“啊!疼啊!”闵无依委屈地碎碎念:“衣服还湿透了,只能脱了洗澡了。”
林阙听闻,便打算起身把浴缸腾出来,哪知身旁又传来闵无依“斯哈斯哈”的声音。
真有那么疼吗?林阙不放心地望过去,只见闵无依正用一只手艰难地拉扯黏在身上的湿袍子,还极为罕见地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平日里都是我伺候师父,今天能不能劳烦师父您……”
林阙愣了愣,磕磕巴巴道:“哦……那……也行……你,你等我穿上衣服……”
“不用穿了,打湿了更麻烦……”闵无依在水里贴了上来,“一起洗吧,师父。”
肌肤想接……
铮——!
林阙只觉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不堪重负地断了。
他恍恍惚惚地“哦”了一声,便见闵无依的衣袍一件一件乖顺地在浴池中飘荡开来,健硕的身躯一丝不挂的呈现在林阙眼前,小麦色的肌肤在水波中折射出性感魅惑的光,晃得林阙眼花缭乱、心神不宁。
他如落入笼中的雀儿、闯入网中的鱼儿,轻易便落入了闵无依宽厚坚实的臂膀,无处可逃。
“五一……”林阙只惊惶地吐出两个字,口唇便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
闵无依极具掠夺性的吻劈头盖脸地袭来,舌尖扫开薄唇、撬开齿关,肆无忌惮地在湿热的口腔里扫荡,为所欲为地与绵软的红舌勾缠。
“唔……唔……”林阙被压住了后颈,被迫承受着这个炙热的吻,喉咙里虚弱的呜鸣声,悉数淹没在凌乱的水声里。
许是林阙过于紧张,又或许他接吻的经验实在匮乏,他不敢呼吸,任凭胸腔里的空气不断被压榨掠夺。他开始眩晕,无助地推了推闵无依,闵无依终于滑开了唇舌,转而滑向白皙的颈子。
林阙趁机大口大口地喘气,两颗小巧的粉色乳粒在水面浮浮沉沉。闵无依托起他的背,将乳粒露出水面,舔吻了上去。
“哈!”
林阙短促地惊呼一声,胸腔起伏地更厉害了,倒像是努力地将乳粒送入闵无依口中。
“原来我的师父喜欢被碰这里。”
闵无依抬起头,戏谑含情地观察林阙的表情,手指仍在恶意地玩弄那颗挺立泛红的小豆子。
“那比起上面,这里的反应又该如何呢?”
闵无依一手托起林阙的后腰,另一手的指尖从上至下,依次擦过小腹,越过肚脐,拨开卷曲的耻毛,揉了揉玉柱的根部,然后将柱身、连同两个蛋丸一并握在掌中,轻轻地揉搓。
“呃啊……啊哈……”
林阙急促而压抑的呼吸逐渐变为惊喘,他垂下一只手盖住闵无依的手背,对比之下才发现——对方不但比自己强壮得多,连巴掌都大上许多。
“别,嗯呃……别弄了……”
林阙真怕这些淫乱的动静被人听了去,不敢大声斥责,只得低低地哀求。
“那好,不弄这里。”
闵无依又一次言听计从,停止了上面那只手的动作,转而用下面那只手作乱。他揉了揉饱满的臀肉,精准地找到了紧闭的后穴入口,像对自己的身体那般熟悉。
水毕竟比不上油来得润滑,手指插入半个指节都显得有点艰涩,更何况是在林阙夹紧双臀的情况下。
林阙无助地看着闵无依,撑在闵无依胸前的手掌握紧成拳,雾蒙蒙的瞳仁颤动着,抗拒地说:“别这样……五一,我们不可以……”
对,不可以。
苏醒以来,闵无依已经喊了他半年师父。尽管至今他仍不相信这徒弟是自己十二岁时捡来的,但既然白当了人家的师父,又享受了人家的伺候,就得做出个师尊的样子。
如果说,上一回是自己压抑了九年突然兽性大发,害得徒弟不得已帮师父纾解兽欲;那眼下,明明说好是洗澡的,又演变为鱼水之欢,该找什么借口搪塞敷衍?
所以,这一次断不可重蹈覆辙。林阙心说。
然而,于闵无依而言,眼下的行为不过是他无数次亵玩中的一次罢了。
只不过,眼前的林阙比曾经的“人形玩偶”诱惑百倍,以至于只要林阙出现在视野中,他就想拥抱他亲吻他、撕开他侵占他。
白天在街市上忍得难受,好不容易在雅间里隔绝了外人,本可以亲近亲近,岂料又被裘青龙搅了局!
闵无依的欲火压抑了一整天,好不容易连哄带骗地把人掳进了怀里,岂有放手的道理!
他灵机一动,凄凄然道:“师父,您还欠徒儿一回,您记得的吧?”
林阙茫然地思索片刻,忽然面色一僵,回过味儿来。他还欠他一回……欠他的,迟早得还。
林阙咬住了下唇,眼神穿过荡漾的水波,隐约能看见对方那具过于粗壮的大家伙。
温水烫得他肌肤发红,而浑身异粉的肌肤,远不及颈间、脸颊的红晕来得动人。薄唇被咬得发了白,愣是凑不出一句像样的托辞。
闵无依便不依不饶地追问:“到底作不作数啊,师父?”
“作……作数。”林阙艰难启齿。
哗啦一声水响,林阙压根没看清闵无依的动作,只感到池水动荡,闵无依起身离开,又去而复返,手上多了一个小瓷瓶。
林阙没见过,问:“这是什么东西?”
闵无依故作神秘:“让师父舒服的东西。”
他伸手从浴缸外捞来一个小矮凳,沉入池底,垫在林阙屁股下。这样,林阙不得不背靠浴缸壁、双手搭在缸沿上,才能勉强保持身体平衡。
林阙哪里摸得透自己徒弟那套花花肠子,忙道:“做什么?五一,你要做什么?”
闵无依笑而不语,蛮横地分开对方的双腿,穴口便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眼前。
“放肆!”
林阙顾不上隔墙有没有耳了,色厉内荏地斥道。
“师父……”闵无依立马换回又惊又怯的面孔,“刚不是才说好的么?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林阙的双腿被闵无依一左一右架起,整个身子的重量几乎都压在屁股下那个矮凳上,在这个诡异的姿势下,想要保持平衡已然十分勉强,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去与巧舌如簧的徒弟争辩。
可是就算是欠他的,就算眼下是来还债的,也不能以这种毫无尊严的姿势吧?
林阙徒劳地扭动了一下身躯,池水荡漾的光让他更加眩晕更觉羞耻,他狼狈不堪地道:“放我下来……你这个逆徒!”
一句骂人的话,在此情此景中用娇羞喑哑的嗓音说出来,非但没有半点杀伤力,反而撩拨起施暴者更大的征服欲。
“说得好,师父,我正是你的逆徒。”
闵无依单手拔开瓶盖,倒了一手丁香油,潮湿的空气中立刻弥漫出阵阵暗香,林阙对这气味并不陌生,记忆中的春光图里都充斥这种令人眩晕的暗香。
“师父,我要行悖逆之事了……”
在丁香油的助力下,闵无依顺利地将中指一插到底。
“啊——”
昨夜残存于体内的快感余韵瞬间被激活,林阙只觉下身窜起一股股热流,逼得他无助地昂起头,低吟、粗喘。
他眼角噙着泪,内心纠结而痛苦。
一方面极度抗拒这种有违伦常的做法,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欠下的债,是自己亲口许下的诺,君子一言……不对,眼下哪里还有半点君子的体面?
理智被体内抽插的手指反复拉扯,搅成一团乱麻,林阙慌乱无措地抓紧了浴缸边缘,骂道:
“逆徒……嗯呃……逆徒!”
他只能这样徒劳地骂着,仿佛这才是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骂吧,只要师父高兴,随便骂,最好来点新鲜词。”
闵无依一边挑衅,一边报复性地再次加入了两根手指,三指并拢,合力碾压着那块要命的核凸软肉。
秘密甬道比林阙本人更加熟悉闵无依的套路,绞动着尽情吮吸那三根手指,快感绵延不绝地往上窜,林阙内心却愈加矛盾、愈加抗拒。
“啊啊——不要……不行……混账东西!”
林阙果然换了新鲜词,闵无依便邪性地笑开了,下身的阴茎涨得发紫,已然化身为骇人至极的恶兽。
“继续骂,师父,我喜欢听。”
林阙一听这话,闭了嘴,连喘息与呻吟都吞进了喉咙里。
闵无依眼中燃烧的邪火明显暗沉了几分,他捏着林阙的下巴,逼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与自己对视。
“骂呀,怎么不骂了?嗯?”
林阙仿佛找到了一个发泄愤懑的渠道、一种拿捏闵无依的途径,似乎这样便能多少挽回一点师尊的颜面、教训一下他的恶徒。于是他愈发咬紧牙关,唇线抿得笔直,甚至将头偏向一边,拒绝与闵无依对视。
闵无依愣怔片刻,心想:他的林阙……在反抗?他的笼中雀不听话了?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多年前被林阙抛弃的不安无助感便逐渐侵吞他的理智,眸色越来越暗沉,蹂躏与掠夺的欲望如涨潮的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忽然,闵无依恶狠狠地拔出行凶的手指,双手掐住林阙薄而无肉的腰,对准那个微张的穴口便是一记重重的挺刺。
“啊啊啊啊——!”
林阙失声痛呼,泪水夺眶而出。
尽管后穴密道早已被开发成熟,但他至今还从未吞吃过一整根巨龙。从前闵无依怜惜他,生怕凿深了凿坏他,在床事上极尽温柔、从不冒进,几时像此刻这般残暴不仁?
适才堆积的快感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林阙只觉得下身被打入了一根滚烫巨大的烙铁,钉住了他的身体,令他动弹不得。
他的小腹一抽一抽,眼泪汩汩而下,断断续续地啜泣起来:“痛……好痛……混账……你弄疼我了……”
闵无依被林阙这巨大的反应深深震撼,林阙……他的师父……他此生唯一的牵绊……此刻正躺在他身下、用肠肉包裹挤压着他的阳物、一抽一抽的……哭着……喊疼……
闵无依恍惚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害怕这只是大梦一场,他必须再此得到反馈、得到验证。
于是,他无视了林阙的哭诉,强行在逼仄的甬道里抽插起来。肠肉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在抽插下剧烈绞动,肆意抓挠拉扯着巨龙的皮肉。
“呃呃——”闵无依舒爽地长叹一声。
他感觉到了——是鲜活的林阙,是鲜活的林阙才能带给他的无上的满足感。
但林阙难受到了极点,浑身上下除了胀痛,再没有多余的感觉,他嘴唇哆嗦、四肢僵直、呜呜咽咽地落泪,原本挺立勃起的玉柱此时也萎顿下去,软趴趴地甩着头。
闵无依这边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他被前所未有的快感吞噬,阴茎越发坚硬饱胀,他脑海只剩一个念头——干他,用力地干他。
他将林阙的双腿夹紧抬高了一些,更加大幅地肏干起来。闵无依的双手就像铁箍,钳住了林阙的腰身令他无处躲藏,只能承受,只有承受……
几百回合下来,林阙浑身脱力,双手已经无法抓牢浴缸,几次滑入水中差点呛水,又稀里糊涂地被闵无依托起来。闵无依像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无间歇地猛烈抽插,将林阙整个人撞得支离破碎。
痛到一定程度,大脑便似主动屏蔽了痛觉一般,林阙的下身越来越麻木,意识也变得虚浮起来,嘴巴里微弱地发出声音,需要仔细辨听才知道是:
“疯子……逆徒……呃啊……痛……嗯嗯……不行……唔啊……不要……不要……”
林阙也不是那个温和有礼的师父了,闵无依也懒得伪装言听计从的徒弟了,此时此刻,他们只是欲海里的浮游,超脱了世俗羁绊,听凭欲海情潮将他们随意摔打。
一个失了神志、进退维谷,
一个不计后果、野蛮肏干。
凌乱的水声、毫无逻辑的呓语、淫靡的媾合娇喘、以及袋囊与臀肉相撞的啪啪之声……在这间云山雾罩的客房内齐声交响。
渐渐的,林阙的体力在剧烈的交合中被消耗殆尽,他再也骂不动了,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当注意力被迫集中在下身,屈辱的事情就发生了,他察觉出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妙变化——那根适才被身体的痛觉和心理的抗拒压蔫了的玉柱,在不间断的交合中竟然重新抬起了头。
闵无依也发现了这一惊喜的变化,这无疑是巨大的鼓舞,于是调整了一下节奏,九浅一深地肏干,榨出林阙更多的魅惑凌乱的呻吟。
他又上手抚弄前胸的两粒豆子,这下林阙的反应更大了,甚至扭动起腰身,迎合着对方的肏干,双眼甚至还短暂地与闵无依对望了一下。
只一眼,闵无依便确定那里面盛满了淫欲。
他想要……好……满足他。
闵无依又一次加速,以前所未有的深度猛插猛干,次次尽根没入。
林阙的呻吟愈来愈急促,迷乱混沌中,其他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只剩某一个欲念在不断攀升。他不由自主地绷紧双臀,下意识地用腿攀住对方健壮的腰身,最后,在一声长长的餍足的喟叹声中,射了。
意识长久地漂浮在云端,躯体已然缓缓下沉,重新落回地面。
林阙怔怔地盯着水面,一时难以接受自己再次被闵无依肏射这件事。
闵无依托着他的后背,将仰躺的林阙搂进怀里,极具存在感的阴茎仍旧卡在穴道内,因位角度变换而强烈地压迫甬道内壁。
林阙一个激灵从怔愣中回过神来。他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出来,便气恼地捶打起闵无依的后背,声音格外响亮。但林阙很快便无法忍受这类似于性交的淫靡之音,住了手,一口咬在闵无依肩上,用尽全力。
闵无依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这么任由林阙咬着。
甜蜜也好,疼痛也罢,只要是林阙给的,闵无依照单全收。
林阙咬到牙齿发酸,方才主动松了口,低低地骂:“混蛋……你这个混蛋……”
“嗯,我是混蛋。”闵无依面不改色,默默把手臂圈紧了一些。
“你口口声声叫我师父,你却……你怎么能、怎么能……!”林阙发着抖,愤怒而郁结。
“怪我,师父,都怪我……”闵无依把下巴抵在林阙肩上,双臂紧紧搂着,柔声哄慰:“你要是实在气恼,打我骂我砍我刺我,都行,我都受着,无怨无悔。徒儿只有一个请求,别离开我。”
林阙胸口堵着一大团奇怪的情绪,不得疏解,他不想听闵无依的花言巧语,更不想答应他的什么无理请求,赌气似的沉默不语。
闵无依又问:“行吗?师父?”
林阙依旧不语。
闵无依扳过林阙的肩,目光灼灼地盯着,继续逼问:“说话啊师父,答应我。”
林阙闭上眼,挂着水珠的长睫毛抖动着,将平日里流光溢彩的眸子挡得严严实实。
半晌,才说:“答应不了。”
闵无依心尖一颤,糟糕的回忆翻涌而来,霎时间重燃了他的愤怒。他一把将怀中人翻了个面,粗鲁地摁在浴缸壁上,捞着林阙的腰,从后面重重地肏入他的身体。
怒火烧毁了闵无依全部的理智,他如打夯一般发狠地撞着林阙的下身,不管对方在哭、在喊、还是在求饶,他都毫不迟疑地生猛肏干。
他双目猩红,形如走火入魔,整个人成了淫鬼的化身,恣意蹂躏着身下那具肉体。
不知过了多久,浴缸下的炭火被四溅的水花扑灭,水温渐渐转凉,闵无依才嘶吼着射了出来,将炽热的子孙液尽数喷淋在林阙体内最深处。
他粗喘着减速、直至彻底停下来,才陡然发现,林阙不知何时已经晕厥在他怀里。
……
一日后,林阙是在一辆缓缓行进的马车上醒来的。
他揉着隐隐作痛的前额,从坐塌上艰难地支起身子,肩上的薄毯滑了下来,露出一身面料上乘的素色新衣。
林阙环顾四周,宽敞的锦帛车厢内,并无他人。车帘微晃,透出的光也跟着摇晃。耳边仅有马蹄与车轮的碌碌之声,再无市井的热闹喧哗。
林阙躬身上前,掀开车帘一角,果然,闵无依的背影便出现在眼前。只见他单手驭着并驾马车,回头朝林阙笑了笑,扬手甩出一记响鞭。
林阙丢下车帘,郁闷地缩回车厢里去了。
不是因见着闵无依而心生郁闷,而是因见着闵无依感到心安而郁闷。林阙自己也奇怪,他明明怨怪闵无依离经叛道、逼他做那些荒诞淫邪之事,但又无法真的把他列为仇敌、恨之入骨。顶多骂他几句、咬他一口,真要将刀剑递到他手里,他是万万下不去手的。
但他又一时半会儿无法原谅闵无依,加之浑身如散架重装一般酸胀,他干脆裹回毯子里,继续睡觉。
又行了二里路,闵无依隔着车帘问:“师父,前面有个驿站,要不要停下来歇会儿?”
林阙:“……”
闵无依本不奢望得到林阙的回应,擅自作主将马车停靠在了路边。他跳下马车,放下脚凳,恭恭敬敬道:“主子,驿站到了。”
林阙知闵无依是为了隐藏身份,故而又改了称呼,于是默默将斗笠戴上,遮住头面,方才掀开车帘。
闵无依驾起手臂给林阙搭手,林阙瞧也不瞧,踏着脚凳下了车。闵无依也不着恼,收了脚凳跟上林阙。
此处驿站不大,仅有一顶凉棚,驿站内还歇着另外一群人,或站或坐,打扮随意,状似普通旅人。
但闵无依只消打量一眼,便知这一行人绝不简单——他们看似姿态随意,实则错落有致地将一个靛衣少年围在中间;十几号人聚在一起,却无一人玩笑闲谈。
由此可见,这一行人当中,靛衣少年身份尊贵,其他十余人皆是他的护卫或随从。
闵无依偷偷观察着那群人,那群人也暗中留意着闵、林二人。
那靛衣少年,更是自打林阙停车下马时起,便已肆无忌惮地朝他们二人打量了好几眼。
闵无依无意与对方交流,找了个最远的位置,掸了掸座位上的灰尘,请林阙就坐。
林阙气性未消,自是不会道谢,冷淡地坐下,将闵无依视作空气。
不远处,一侍卫俯首在靛衣少年耳边低语了几句,声音极低,低到林阙甚至不知道有人说话,但这声音却悉数收入了闵无依耳中。
那人在说:“少主,彼二人功夫深不可测,我们还是走吧。”
靛衣少年微微摇头,又朝林阙二人偷偷瞟了几眼。
闵无依不禁暗嘲:说我深不可测也就罢了,林阙算哪门子深不可测?他是压根没有功夫。
闵无依佯装不察,若无其事地从马车上取了水壶,以壶盖作杯,倒上水轻声问:“主子,喝水吗?”
林阙早就口渴了,但就是不搭腔,也不动。
闵无依无奈地轻叹一声,将壶盖塞到了林阙手中,林阙立马将手缩进面纱,喝了个干净。
林阙其实很想问问闵无依,他们昨晚不是还在青龙饭庄吗?怎么一眨眼就离开了岩崖镇?他们几时动的身?此地又是哪儿?
但他还赌着气呢,岂有主动向闵无依搭腔的道理,于是只能憋着一肚子问题,继续扮高冷。
闵无依好似看透了林阙心思,主动说道:“主子,我们昨夜动身,此时已经行路几百里,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丹城了。”
林阙虽不言语,心里却因为解了惑,稍微舒坦了一些。
闵无依又道:“主子放心,昨夜大家饮了酒,义兄睡得熟,必不知隔壁发生了什么。”
这番话藏头匿尾,别人听不懂,林阙却不可能听不懂,罩在面纱下的脸微微发起烫来。
闵无依:“属下临行前给义兄留了书信,并非不辞而别,此时义兄想必已经看到信了。”
闵无依确实留了信,不过信里说“愚弟临时起意,改道往东,义兄勿念。”实则,闵无依一路南下,已然行至江南。
面纱微动。林阙一想到昨夜的事情,便气不打一处来。若非此间有外人在,闵无依真想掀开面纱欣赏一下师父恼羞成怒的表情。他压了压心头的邪念,又倒了一杯盖水给林阙喝。
不远处的靛衣少年忽然噗嗤一笑,道:“有趣。”
声音不大,却足以引得驿站里的众人齐齐朝靛衣少年望去。
林阙透过白纱,循声望去,这才留意到驿站另一方的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举手投足间透露着雍容贵气。
林阙久不涉世,原本对一切新鲜的人或事都很好奇,但那少年骨子里自带的高人一等的傲慢,令林阙敬而远之。他从纱幔里望了望闵无依,后者回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林阙心下稍安,但那靛衣少年又发话了。
“二位公子是要去往前面的丹城吗?那里我熟,不如我带你们入城?”
林阙心知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刚要回话,却被闵无依轻拍了拍手臂,以示噤声。
闵无依缓缓起身,状似无意地踱出几步,堪堪将林阙挡在自己身后,拱了拱手道:
“在下一介布衣,随主家行走途径此地,不慎惊扰了丹阳郡主,还请郡主恕罪。”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林阙更是偷偷偏过头,在面纱下努力瞪大眼睛张望——这少年是……郡主?女的?凭何看出来是位女子?
那十几名随侍更是紧张,甚至有几人已经将手摁在了佩剑剑柄上。
原来,这女扮男装的靛衣少年,便是丹阳郡主——萧怜伊。其母是女中豪杰、丹城城主胡百霞;其父萧方楚,曾经也是名噪一时的江南才子。
可惜,才子佳人并没有造就一段佳话……
话说十六年前,萧方楚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擅长音律、又通诗画,成日游山玩水吟诗作对,在江南一带颇有才名,得了不少江南名门闺秀的青睐。
某一日,萧方楚路过丹城,与丹城城主胡百霞相识于酒宴,二人互生好感、一夜风流。
事后,率性的胡百霞昭告天下,要嫁于萧方楚为妻。但此事未与萧方楚预先商量,生性自由的萧方楚压根儿没有与胡百霞成亲的意思,直接公开拒绝了这门婚事。
胡百霞一怒之下,将人扣了下来,强行与萧方楚拜堂成亲。可惜,强扭的瓜不甜,虽然二人完了婚,但萧方楚却并不爱这个强势的妻子。
不久后,胡百霞诞下一女,取名为萧怜伊。
而萧方楚却在同一日落发做了和尚。
世人嗟叹,剃度为僧是萧方楚最后的反抗。殊不知,为女取名“萧怜伊”也是胡百霞最后的柔情,她多么希望这个姓“萧”的薄情郎,能再“怜”爱“伊”人一次,可惜她等来的,不是丈夫的回心转意,而是爱人遁入空门的消息。
按理说,这是江南的陈年旧事,生于北地、年纪轻轻的闵无依是不应该知道的。只是闵无依近年来四处打探林阙的仇家,顺便掌握了一些大江南北的奇人异事,因而对萧、胡二人的恩怨有所耳闻。
萧怜伊容貌肖似萧方楚,被胡百霞当成精神寄托,自幼便被锦衣玉食地养着,一不留神养成了个骄纵的性子,平日里为所欲为,在江湖上没少闯祸,差点把她母亲的名声都败光了。
后来她稍微学乖了一点,出门在外时乔装打扮一番,不再以真名示人,但骄纵跋扈的性子却是难以掩藏的。
闵无依二人行至丹城附近,又见一个侍卫簇拥、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乔装为少年的豆蔻少女,闵无依只需要稍加思索,便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被一语道破身份的丹阳郡主非但不恼,反而愈加来了兴致,起身朝闵无依走去,赞道:“公子好眼力。”
闵无依后退半步,将二人的距离拉开了一些:
“郡主谬赞,郡主气度高雅,天人之姿,即便刻意乔装,也难掩风华。”
萧怜伊本就觉得眼前这青年生得英俊,又得对方夸奖,心中自是欢喜,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林阙隔着纱曼,并不能清晰地瞧见对方的容貌,但听闵无依夸她“天人之资”,便忍不住多瞧了两眼。这一瞧,便瞧见少女怀春娇笑的样子。
原来自己徒弟喜欢这一款的。林阙想着,眼中闪过一抹自己也未察觉的失落。
萧怜伊仰头望了望高出自己一大截的闵无依,又瞟了眼沉默不语的林阙,徐徐道:“我观二位举止,便知二位并非主仆,也绝非什么布衣草民。平头百姓出行,可坐不起并驾双驱的马车,也请不到如斯这般的车夫。”
萧怜伊用折扇比了比闵无依,后者只是笑笑,一脸无可奉告的表情。
素日里若是有人胆敢对萧怜伊傲慢至此,她早就发郡主脾气了,但眼下小郡主非但不气,还拊掌笑道:“我与二位公子有缘,既然来了丹城,不如到我家坐坐,寥尽地主之谊,如何?”
一旁的侍卫长大惊失色,连连摆手,提醒自己的小主子不可不可。
哪知萧怜伊美目一横,斥道:“你说了算还是我说算?”
侍卫长登时垂眉丧目、欲哭无泪,内心长叹:这小郡主正经本领没从自己母亲那里学来半点,撩哥搭讪的本事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啊!
……
是夜,丹城城主府内一片欢歌笑语。城主胡百霞亲设酒宴,款待自己爱女口中的贵客。
闵无依本人是极不情愿出席这种酒宴的,他恨不得时时刻刻呆在与林阙的二人世界里,谁都不要来打扰才好。
奈何林阙似乎喜欢热闹……为了哄师父高兴,闵无依只好委身相陪。
灯火通明的宴客大厅内,胡百霞居于主位,右侧是丹阳郡主;左侧的座位空着,但桌面上的酒水茶点却一样不少。闵无依、林阙二人坐于客座之首,其余客座上皆是丹城名流。
这样的座次安排,足见胡百霞对来者的重视,也吊足了在场所有人的好奇心。
此二人是何来头?那白衣公子为何以纱遮面?那面纱下又是怎样一副容颜?
坊间有句玩笑话——江南多秀女,丹城没得比。
丹城,乃是出了名的美女之乡,而丹城城主的酒宴更是百花齐放、美女如云。从鼓乐琵琶,到端茶递水,无一不是柳腰云鬓的仙娥。
一时间,林阙甚至有种“唐玄奘误入了女儿国”的错觉,身旁的婢女热情地替他斟酒,林阙只得僵硬地摆了摆手,身子不经意朝闵无依的方向挪了挪,又随手捡了颗果子送入口中,掩饰无措。
一旁的闵无依就闲适得多。婢女斟酒,他点头道谢;舞女跳到面前、伸手相迎,他微笑闪避又不失礼节。
林阙一方面要端着生气的架子,另一方面又希望闵无依与自己聊上几句以解尴尬,偏偏平日善解人意的闵无依此刻突然就不解其意了,光顾着喝酒赏乐,连头都不曾朝林阙这边偏一偏。
林阙觉得自己与眼前的莺歌燕舞格格不入,愈加愤懑,甚至后悔来到这城主酒宴了。
一曲结束,舞女们依次行礼,翩跹而出。
胡百霞缓缓起身,朗声道:“各位……”场内瞬间安静下来。
“今日设宴,一是因为我这不省心的女儿,在外游历了月余,终于舍得回家了……”
席间宾客善意地笑了起来。
“二是因为,小女在外结交了两位新朋友,盛情地邀请到家里来了,我这个当母亲的替她感到高兴,自然要略备薄酒,招待一二!”
胡百霞本身是女中豪侠,众人对于她把女儿当儿子教养的做法自然也就见怪不怪。
“怜儿啊,”胡百霞转头看向萧怜伊,“还不向大家介绍介绍你的新朋友。”
萧怜伊此时已经换回女装,精工珠翠将少女的容颜衬得更加水灵动人,她朝闵、林二人的方向望去,眼中带笑,罕见地露出几分羞涩。
众宾客便齐刷刷将好奇的目光投过来,林阙隔着面纱都感受到了无数双眼睛带来的压力。
闵无依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朝主位拘了一礼。
“晚辈闵无依,自北地而来。早就听闻丹城人杰地灵,故专程与友人到此处游玩,途中又偶遇了丹阳郡主,蒙郡主抬爱,受邀到贵府作客,实乃晚辈之幸。晚辈在此敬城主一杯。”
说罢,闵无依将酒杯斟满,举杯齐眉,仰头一饮而尽。
胡百霞微笑着啜了口酒,余光瞟见女儿的神情,若有所觉。又徐徐道:“不知闵少侠的这位友人……如何称呼?”
闵无依心中掠过一丝犹豫,江南人可以不识闵无依,却未必不知当年的林阙。但胡百霞既然有此一问,闵无依便不得不答,否则欲盖弥彰。
“晚辈的好友名叫林出双。”他言简意赅地说。
林阙被点了名,自然也不能无动于衷,起身朝胡百霞与在座宾客行礼。
“哦,原来是林少侠,”胡百霞是个爽快人,直言不讳地问道:“林少侠为何一直以纱遮面呢?”
问完,胡百霞又觉得多此一举,毕竟江湖中多得是特立独行的侠士,与那些常年头戴鬼面或奇装异服的人相比,这白衣公子头戴白纱,实在算不上稀奇。
闵无依笑了笑:“出双兄弟生性内敛,不好意思以面示人。”他本想开个玩笑把这问题糊弄过去,岂知萧怜伊跟她母亲一样是个快人快语的,娇笑道:
“不好意思?可我见林少侠仪态端方,应是位雅士,容貌必定不俗。”
闵无依只好继续替他打掩护:“比不上丹阳郡主的天人之资。”说着,又斟了一杯酒,正准备向萧怜伊敬酒,以便将话题转到别处,却见林阙的面纱动了动,还隐隐听见他极轻地嗤了一声。
林阙本就憋了一肚子怨气,又两度听见闵无依当众夸赞萧怜伊“天人之资”,一股邪火就不明不白地升了起来。
她是天人之资,我就是羞于见人?我真有那么差劲吗?林阙憋屈地想。他攥了攥拳头,一鼓作气,将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
霎时间,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
谁曾想,面纱之下竟是这样一副白璧无瑕的俊容。这容貌美得绚丽而不张扬,瑰丽而不讨好,亭亭净植,亦刚亦柔,清隽脱俗。岂是一个“雅士”所能概括的,简直用全天下所有美好的词藻来形容都不为过。
相比之下,飒爽的胡百霞、娇俏的萧怜伊,以及满室云鬓柳腰,都显得暗当无光。
萧怜伊原本带着笑,但在林阙露出真容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便不知不觉变了味。她向来自视甚高,不论家世、地位、还是相貌,样样出挑,偏偏今晚当众被抢了风头,登时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