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有喜了(1 / 2)
程祈霖已经绕桌跑了三圈了。
程青云拎着一柄竹戒尺,缀在后面,要追不追的。祈霖心里知道,其实爹爹没生多大的气,他便也不甚害怕,躲到一半儿,还有闲心回身张望一二,看看父亲追到哪儿了。
程青云十分敷衍地斥了一句,“混小子,你给我站住。”
程祈霖仗着人小灵活,低头往桌下一钻,又从父亲的手下逃走,向门口跑去,一路说道,“爹爹!你消消火儿——啊!”
乐极生悲。
扈娘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拽到桌边,祈霖今年不过刚满十岁,一时挣脱不得,只好连声哀唤讨饶。扈娘这才指着他斥道,“你想往哪儿跑?”
程青云见儿子耳朵都被揪红了,顿时有些心软,刚想开口向娘子讨两句情,就见扈娘斜斜朝他一睨,问道,“你还打不打?”?程青云道,“我,我……”
扈娘道,“你不打,板子拿来,我打。”
程青云连忙道,“不不不,我打,我打。”
扈娘一指床榻。祈霖看见母亲,也不敢再造次,只好一步一停地挪到了床边,心一横,鞋一踢,下袴一拽,爬上床伏好了。程青云长叹一声,坐到床边,摸了摸儿子颈边垂下的软发,无奈道,“阿霖啊阿霖,爹娘辛辛苦苦把你养到这么大……”
扈娘道,“程祈霖,反了你了,你敢给先生的茶杯里泡青蛙,上回你跟同窗打架你爹饶了你,你自己说,再在学堂闹事,一起算账,打多少?”
程祈霖吓得往爹怀里缩,一张小脸上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答道,“三,三十……”
扈娘给程青云使了个眼色。程青云把儿子按在床上,扬起戒尺往他身后抽了一下。扈娘心道,这都快入冬了,你搁这儿给我拍蚊子呢?
第二下,程青云总算进入状态,啪的一声,打出一道淡粉色的尺痕。祈霖低呼一声,拽紧了床上的棉褥子。程青云狠下心来,挥起戒尺,连续地往祈霖臀上击打下去。打到十下左右,儿子身后的两团臀肉已是一片粉色。
虽然他下手不重,奈何程青云平常待儿子一向慈蔼宽容,祈霖鲜少正经受罚,再加上积少成多,渐渐他也觉得难捱。程青云本已经不想打了,听见祈霖求饶,顿时如蒙大赦,准备停下戒尺。扈娘再不让他停的,程青云没奈何,只好又打了两下,实在揍不下去了,因向扈娘道,“娘子,他知错了。”
扈娘道,“知甚么知?说好三十就是三十。”看丈夫一幅没出息的样子,便想上手夺过戒尺。
这下程青云也急了,一壁拦着妻子,一壁又道,“你怎么这样啊!有你这么当娘的么?你看孩子都疼哭了,有甚么话你好好给他讲不就行了,真是的,不是你生的你都不心疼……”
他只是随口抱怨,谁知祈霖听在耳里,便好似晴天霹雳一般。他转头看向父亲,震惊地道,“爹,我,我不是娘生的,我不是你们的孩子……”
程青云道,“你别乱想——”
“爹!”
祈霖想到自己学堂的同窗,每每提起父亲,都是一幅畏之如虎的模样,程青云向来纵溺他,他原本以为,这是因为父亲性子好的缘故,谁知,谁知……祈霖愈想愈疑,心中酸楚,扑簌簌落下泪来,哭道,“原来我是你们捡来的……”
程青云心疼不已,把儿子抱在腿上,抚着脊背安抚。他沉默半晌,眼见着瞒不下去了,终于下定决心,沉重地开口道:
“阿霖,你确实不是你娘生的。”
祈霖吸了吸鼻子。
“因为,你,你是……唉!”
十一年前,清水县,暮夏,海神庙。
程青云跪在巨大的神像之前,上过清香,虔诚地求拜道:
“海神爷,大慈大悲,神威无量,你老人家保佑,就让我,生一个儿子罢!”
求罢,他双手合十,正欲祝祷。只见庙外进来一个年轻妇人,一身素色,不施脂粉,走到程青云身边,陪着跪下道,“爹爹,您,您跟娘她说了甚么啊?娘……她回娘家去了。”
程青云乜她一眼,兀自参拜,一礼行毕,才起身冷嗤道,“她倒也好意思回去!你又过来做甚?你一个新寡的妇人,镇日出来抛头露面,像甚么样子!”
父亲语气不善,程盼娣不敢多话,讷讷地低下头去,跟在程青云身后,一路走回县衙。
侧门前,一树野槐开得正盛,待二人进了跨院,晚食已经备好了。程盼娣扬声唤道,“二妹,三妹,爹爹回来了!”
但听有人清脆地应了一声,程喜男端着最后两碗糙米饭,从厨房里迎了出来。程四花、程五花听见动静,也从房间里钻了出来,一蹦一跳地跑进厅堂等着开饭。最后是十四岁的程三花,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丫头,也进来了。
程青云看见六个女儿,心下气恼更甚,径直去桌边用饭,不曾稍假辞色。几个小的也早已经习惯了,围着桌子,依次按齿序坐下。程盼娣从程三花手中接过小妹,坐在父亲旁边,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爹爹,小妹快三岁了,还没大名呢,娘回去之前,说让爹给取一个。”
程青云不耐烦道,“既然是你们姊妹中最小的,就叫小幺罢!”
程盼娣急急赔笑道,“爹,爹和娘还年轻着,后面……”
“住口!”程青云重重地把筷子摔在桌上,怒道,“不许在饭桌前说这种晦气的话!哼哼,你当你娘做甚么跑回去呢,因为我告诉她,后面再生死丫头片子,爷休了她!”
他这话一出,几个女儿俱是大惊失色,小幺吓得要哭,程盼娣连忙捂住她嘴,拍着哄着,不教她哭出声来。程青云出了胸中一口郁气,这才重新提起筷子用饭。他刚搛了一块鱼肉,递在嘴边,忽觉腥气扑鼻,熏得他眼前一黑,一阵反胃,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侧身抚膺,干呕不止。
“爹!”程三花丢下筷子,跑到主座前察看,程青云推开女儿,症候未尝稍减。程喜男起身道,“我请大夫去!”
“二妹,”程盼娣拦道,“你们未出阁的姑娘,都避到房里去,我出去请大夫。”说完,也顾不上收拾桌子,疾步出门。不消一会儿,便请回来了街角坐诊的陈大夫。
陈大夫伸手一按脉,当即面色大变,连连摆手道,“诊不得,诊不得。”转身便走。程盼娣拦之不住,只好又跑出门,请县里旁的大夫,反应却一般无二,俱都落荒而逃,竟无人敢多说一句。盼娣急得满额细汗,终于又请回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程青云几次观医官形容,心头也惴惴难安,再度伸出手腕,给郎中按脉。
老郎中按过左手,要换右手再诊,按来按去,面上惊异之色愈甚,总算收回手来,作揖不止,颤声说道:
“这脉象滑如滚珠,这位老爷……你,你这是有喜了啊!”
一般医官出诊,最爱喜脉,只因这是症中之喜,诊金之外,往往主家还另有红封奉上,来讨一个好彩头。
可程青云如今的情况,莫说讨赏了,郎中说完一句,药也不敢开,急急要走。程盼娣好说歹说,总算得了一句,“注意忌口便是了,老爷身子健壮,倒也不必特地进补。”
程盼娣千恩万谢,把人送出门口,再回身看时,见父亲还愣愣地坐在原处,桌上饭菜未收,早已经尽数冷透了。她道,“爹,我把饭菜再热热,您好赖再吃一点。”
程青云道,“你让我想想,你让我好好想想……”
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古往今来,人们说起甚么,汉吕、武周之乱,往往要喟叹一句,乾坤倒置、牝鸡司晨。牝鸡司晨,一向自也少有,但这公鸡安胎,那可真是闻所未闻。可若说不安么,仁义慈孝四字之下,平白要买到堕胎的药物,本就不易,要怎么给男人堕胎,那更是一个难题。程青云想到自己在神像面前苦心哀求,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么一拖二拖,眼见着就入了秋。
清水县地处南乡,水泽众多,这时便有渔人相约钓蟹,本地百姓敬爱一方父母,左拼右凑的,也得了两筐肥蟹孝敬县衙。程青云坐胎之后,因为妻子不在身边,一应衣食,不免要劳女儿照顾,他再要像之前一般,疾声厉色,也不能够。几女察言观色,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也不似从前拘谨。见有人送蟹,程喜男便自作主张,捡那肥美的出来,蒸了整整两盘,又调了菊花醋,烫了黄酒,热热闹闹准备了一桌的饭食。
程青云素喜食蟹。他怀胎到了三个月上,一应妊娠之症,纷纷消去不少,不再每餐必吐,闻着饭食就要作呕,反而到了个甚么都想吃的阶段。他一看那桌上肥蟹,肚腹几乎都蒸得涨裂开来,露出底下或者金灿灿的蟹黄、或者白莹莹的蟹膏,看着便丰腴鲜美,令人食指大动。
他刚要伸手去掰,谁知程盼娣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劝道,“爹爹,虾蟹性寒,孕,孕夫不能吃!”又嗔妹妹,“谁教你端上来?”
程喜男起身赔礼,“是我没想到。”
程盼娣一劝一拦,程青云原本只有八分的想吃蟹,这时想之不得,也变成了十分的想吃,他不由仍伸手道,“乖盼儿,阿爹只吃一口——”
“一口也不行!”程盼娣铁面无情,肃穆端严得宛如新媳妇身边的教养嬷嬷,断声喝道,“喜男,三花儿,撤!”
二女得令而动,当即上手,两下把肥蟹醋碟都撤了个干净。程青云念长女一腔好意,也不能发作,一转眼,又看见了桌上的滚酒。程盼娣因道,“酒也不能喝。”
忽听得扑哧一声,程青云抬眼看去,见到程四花抱着小幺,低着头,肩膀不住抖动。程青云本已满腔郁闷,此时统统转作恚怒,他一把扔了筷子,怫然道,“你们这群不孝女!”
程喜男这时从厨房端了一碗鸡汤回来,上前道,“爹吃碗鸡汤,老母鸡煨的,补身子。”
程青云闻见那一股鸡味儿,就想起自己初时怀相不稳,被长女盯着喝药膳鸡汤进补的日子,他但凡吐掉一碗,程盼娣收拾擦洗,绝无怨言,但后面更有十碗八碗新的鸡汤等着。他顿时一阵反胃,站起身道,“我不饿,不吃了。”
程盼娣再不违逆,一迭声吩咐道,“喜男去厨下擀些面条,防爹夜里饿着,三花收拾碗筷,四花看好小妹,爹是下午躺久了,我扶着去院里转转。”将程青云扶起,一并出门散步。
程青云被女儿搀着,走出门来,看到墙外的槐花伸进几根攲斜的矮枝,花谢叶枯,萧索不尽,他情由心生,想起自己堂堂男子,阴差阳错,受此磋磨,竟沦落到要靠女儿搀扶的地步,开口哀哀吟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又问,“你娘怎么还不回来?”
忽然凉风习习,拂面而来,卷起枯叶,多少凄凉,程青云顿时转怨作恼,高声道,“东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程盼娣生怕父亲再吟下去,就要吟出甚么“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翌日想起来,又得白生一场大气。她连忙跪在地平上,握住父亲的一手道,“爹爹,这人孕育子嗣之后,总是喜欢多想,平添许多愁绪,这也是常有的事。”
程青云忽忧忽怒,这会儿又感怀不尽,说道,“只有你心里还想着我。”
程盼娣道,“爹爹,女儿懂,女儿都懂。”她引着父亲的一手,抚摸他尚还不怎么显怀的小腹,低声道,“一朝怀胎,旁人眼里,便再也没有你这个人了,任你平日怎样温顺敦纯,也都只想着你能生出个甚么东西,再也没有人多关心一句,多问一句,你吃得好不好?孩子闹不闹?心里闷不闷?”
她说到一半,心里难过,哽咽连声。程青云听在耳中,想到自己这几月的遭遇,只觉得句句都说在心坎上,浑然忘却了,他不久前还斥骂长女:丈夫死了,连他遗下的孩子都坐不住,竟教人遣回娘门,委实贻笑大方。他鼻根酸楚不已,催得他潸然泪下,与女儿抱头痛哭:
“爹的乖女呀——!”
程青云说起前事,“贱妾茕茕”云云,自然掠过不提,饶是如此,仍听得祈霖双目圆睁,不能相信,甚至想要上手摸摸爹爹的肚皮。程青云恼羞成怒,啪啪两尺,重重地抽在了儿子的屁股上,叱道,“乱动甚么,你给我安生点!”
祈霖哀嚎两声,忍不住又问,“后面怎样,后面怎样?”
程青云道,“记不得了!”
祈霖扯着父亲的袖子,撒娇道,“爹爹讲嘛,讲嘛讲嘛!”
程青云长叹一声,“确实记不得了,只是多亏了你大姐,那时我白天上衙,总担心被人瞧出端倪,许多事务积在夜里。盼儿劝我早睡,我就说,人家苦主还等着判下来的状子呐。她接过笔杆,照着我的批复添了两个字,竟能和我的字迹一模一样。我虽然不知道她是甚么时候学的,但我……之后,精神不济,她确实帮了我的大忙。”
货比货该扔,儿比儿该打。程青云忆起长女之才,又想到自己悉心教导的儿子,饶是他一腔慈父心肠,也忍不住想揍人了。祈霖看见父亲脸色不对,急忙接着问,“爹爹,那你是怎么生下我的呀?”
一把辛酸泪,说来话又长。
原来程青云本是内怀,直到最后,也并不十分明显。再加上官服宽大,衙前众人,都只当县太爷是与妻子吵架之后,心情忧闷,所以吃胖了。
程青云发动的时辰不错,恰好赶上沐休,又在午后,刚吃完饭,他甚至还有力气,被女儿搀扶着,自己走进产房。他抚着肚腹,只觉得自胸口以下,膝盖以上,无一不疼,那种痛楚,真好比银针戳进指甲盖,小脚趾踢上桌子腿,是一种无法忍受的阵痛。
具体的细节,程青云绝不愿意再去细想,只记得他从午后疼到深夜,等儿子生出来,立即就脱力昏迷过去。再醒转时,天边已朦朦的亮了,而他身上汗水已干,肋下奇痛无比。程盼娣听见动静,进来说道:
“肋下裂开道口子,小衙内跑出来啦,恭喜爹爹,添了个弟弟。”
程青云虚弱道,“快,快抱来我瞧瞧!”
程喜男依言抱进来个小小的襁褓。程青云把儿子抱在怀中,只觉得这皱巴巴、红彤彤的婴儿,真是天下最俊秀可爱的孩子。他热泪盈眶,喜极而泣,“乖儿子,乖儿子啊!”因想到今春干旱,又道,“就叫祈霖罢,祈甘霖,也是爹的麒麟儿!你们看他的眼睛,多像我!”
刚生出来的婴孩,哪有会睁眼的。程喜男一言不发地把祈霖抱了下去,程青云激动劲儿过了,低头一看,险没吓晕,惊恐地道,“肚子!怎么肚子还大着!”
程盼娣温声安抚道,“问过大夫了,原来儿子虽然跑出来了,胎盘却跑不出来,还留在肚里,得再喝两副药,把它化去才是。”
程青云点了点头,算是信了,这时背上才慢慢地沁出一层冷汗。他呆呆地倚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又道,“你娘呢?她怎么不来看我?”
程盼娣踌躇须臾,为难地道,“娘,娘还在外公家,她,她心里不高兴,不愿意回来……”
“你说甚么!”程青云顿时大怒,“我儿子都给她生了,她想要抛弃我!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连连捶床,好像突然有了无穷的力气,一个鲤鱼打挺,就想冲出门外,找负心人算账!
却被一把按住了双腿。
“爹,坐月子呢,不能下床!”
程青云两眼向上一插,终于又在枕上晕了过去。
程青云说话之间,祈霖偷偷摸摸地,又把裤子穿了起来。若是平常,他挨完打,不仅会嫌下袴磨蹭伤处,不想再穿,还会闹着程青云给他上药揉伤。可今天程青云提及往事,屡屡说到长姊,祈霖敏锐地觉得,他再要闹,很可能适得其反。
祈霖想起,他小的时候,程青云唯一一次发火揍他,就是他与小幺吵架,他学着同窗里那起子没长进的,说了两句璋瓦之别,姊姊嫁出去,也是给别人家生孩子之类的话,给程青云听见,剥了小衣揍得他嚎啕大哭,满屁股都是巴掌印子,还被强摁着给六姊道歉,才放过了他。
自那以后,他就不太敢去招惹他的姐姐们了。
程青云深陷回忆之中,也没理他的小动作。祈霖想了想,顺着爹爹的话问道:
“那为甚么,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大姐和二姐呀?”
程青云道,“我……有了你,后来你娘回来,京中发下诏令,遴选识字的妇人女子为内臣,她们就考到宫中去了。年前送来家信,盼儿如今是皇后殿下身边的正六品司言女官。唉,爹爹守着清水县过了半辈子,还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膝下长女的官位,竟会比我自己更加光辉显耀。”
程青云并不知道,十年前的那一夜,他昏迷之后,不久,就下起了雨来。
程盼娣直身跪在床边,眼底红丝密布,屋内,烛火昏昏摇曳,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紧闭的窗子旁边,一晃,再一晃。
骤雨淋淋,打在头顶的瓦上,响得像雷声一样。
她紧紧地握着一柄剪刀。
“姐姐。”
程盼娣悚然一惊。
另一道黑影打在了窗上。
“姐姐。”
程喜男又叫了一声。她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瓷勺碰在碗壁上,撞出细碎的轻响。程盼娣浑身簌簌地抖,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走到床边。程青云和衣躺在床上,肚子高高地挺着,程喜男上前俯身,拿瓷勺撬开了父亲的齿关,将熬好的药一滴不落地灌了进去。
程盼娣颤着声音道,“你都知道。”
程喜男道,“不止我知道,几个妹妹,或多或少,心里都是有数的,不然这十个月来,也不能骗得他笃信无疑。姐姐放心,难道我们愿意见他把娘休了么,你瞒不瞒我们,都是一样的。”
她看着手里的空碗,过了一会儿,又添道,“娘在外公家生了,是个弟弟。”
程盼娣道,“好……好。”
程喜男陪着长姊跪在床边,她问,“先前那个郎中怎么样了?”
程盼娣道,“陈大夫他们,都只觉得我不过是要吓吓爹,他们看我哭得可怜,也就答应了,顺便演上一演,其实却不知首尾。正经给我开’大肚方’,后来陪我说有喜的那个老郎中,已经离开县城了。”
程喜男又问,“娘那边呢?”
程盼娣道,“与娘说过了,外公……年纪大了,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程喜男解开了父亲的长衫、中衣,露出肋下一片光裸的肌肤。程盼娣又开始发抖了,齿关咬得格格作响。程喜男从后面抱住了她,药碗磕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去一边,她滚烫的泪水滴在她的衣襟上,很快便在她的脖颈间湿濡濡地晕开了一片。程盼娣是不哭的,她流不出泪来。
程喜男在她耳畔低声道,“你现在手软,这十个月,就前功尽弃了。”
程盼娣道,“你,你……”
“刚才喂的解药,我亲自熬的,药材是之前分次买的,还剩的足量。我走了几家生药铺子,绝对不会给人看出端倪来。”
程盼娣轻轻地说,“你们不该掺和进来。”
程喜男浑身一抖,忽而自胸腔中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她紧紧地环抱着长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哑着嗓子嘶声道,“外头发皇榜了,宫里选女官,十三以上,未嫁的闺女,四十以下,无子的寡妇。姐姐,你那么厉害,我们去作天家的臣子,我们走得远远的,你别再嫁了,我也不嫁了,我们一辈子是一家人。”
她手上的颤栗渐渐止歇,面上的惊惶像雨后的云彩一样消散殆尽。她知道她打定主意了,她看见她手中那一柄泛着银光的剪刀,最后说道:
“不是想生儿子么?
“生啊。”
程盼娣握紧铁剪,看准了程青云肋下之处,手起剪落,狠狠一划。
鲜血蜿蜒流下。
就像女人的眼泪一样。
———————终
滴答、滴答、滴答。
杜诚蜷着身子,瑟缩着躲在谷仓的角落。其时正值初夏,梅雨连绵,官仓为了粮食不受潮霉变,往往建在向阳干燥之处,可是,哪怕雨歇风止,他还是能感觉到阵阵湿气侵入骨髓。他自幼长在北地,随任来到汀州府上,弹指间六年韶光转过,他却仍然不能习惯,这样闷闷的潮气,和不休的细雨。
“那里!那条巷子找过没有?”
“那孽子要出城,最快是走水路,此地远离河道,你们大概看看便是,还是速速去拦船为上。”
“是!”
熟悉的声音入耳,杜诚心底一悸,掩面屏息,不敢发出些微声响,隔着一层墙壁,他依稀听见了府上家丁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等他终于缓过神来,背心上已经沁出一层冷汗,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喉咙。
果然,就算发现他夤夜出逃,父亲也断断想不到,他会藏于此处。
滴答、滴答。
一片静谧之中,梁上积水落下的声音,慢慢又清晰起来。
杜诚长舒了一口气,绕到正门,自袖里摸出钥匙,打开了门内落下的大锁。
杜择就在门口等他。
杜诚瞠目结舌,但只见四下家丁严阵以待,他自知插翅难飞,只好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唤了一句,“爹爹……”
杜择问道,“你是想自己走,还是等我叫人拖你?”
他只好站起身子,走去父亲身后,又讪讪地劝道,“爹爹,您老人家息怒。”杜择冷哼一声,只是不理。
早在杜诚院试再度落榜之时,他便自知难逃责惩。他本就日日被拘在府中读书,十分郁闷,干脆打定主意,留书出走,等他游学归来,再重新赴试不迟。
熟料出师未捷,杜诚跟随父亲,转进知府衙门三堂之后,一眼看见了横在堂中的春凳板杖。老太爷请家法,总不能是要教训还在衙前办公的府尊大人。杜诚年年考秀才,年年落榜,比起应试,倒更似应劫一般。杜择每每关起门来揍他,却也不会这样当庭正法。杜诚见那板子,四指来宽,又厚又沉,光看上一看,便吓得他是骨酥体软、魄散魂消。当即立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
杜择已在主位落座,杜诚凄凄求道,“爹爹,您便饶了孩儿,饶过孩儿这一回罢。”
杜择沉着脸问他,“你是怎么进的粮仓?”
杜诚惶惶然答,“我偷了姐夫的钥匙。”
杜择一掌击上桌案,怒斥道,“你的胆子是大得很了,还教我怎么饶你!来人,给我把这孽障紧紧绑了,着实地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