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1 / 2)
01
年初二高悯月便开始找人了,在大雪纷飞的皇城转了两圈,最后在相国寺后山道上找到了人,已经被积雪埋了不知几天。她都快认不出他了,去年见面时,他还是太子的东宫幕僚之首,新年朝会时一袭华服坐在上位,如今却是衣衫褴褛,浑身的血污,除了还剩些微弱的鼻息,完全看不出还是活人,却也到底还是被她找到了。
她还认得出他,不是凭着样貌声音,而是她知道入冬的时候,太子属东宫少傅谢子言因行巫蛊咒杀圣上获罪,本是要死的,却因为圣上先一步殡天,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被判了重刑,贬为庶人逐出了皇宫。
很好认的不是吗?脸上两个血窟窿,手足俱都不自然的蜷曲着,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高悯月不顾下人阻拦蹲到地上,推了推他的肩人却毫无反应,她叹了口气呼出白雾:“谢子言你居然还活着,那这次换本宫救你……”
她让人把他抬回了京城的府邸,因着彼此的身份,她是没法大张旗鼓的,只能开了角门趁夜色将他弄进门。也不能去请御医,徐大夫花了两天三夜才替他处理好伤口,出来时却只对她摇头。
“这么重的伤居然还没死,老头子我可是第一次见。”说着老狐狸窥探一眼她的脸色。
“你尽力便好,没活下来也不是你的错。”高悯月淡淡的说,好似并不太关心他的死活,明明人是她救回来的。
老头子揣测了一下她的心意,然后不知想到什么歪嘴笑开:“殿下这便也是说,为了救活他多少价格您都能出吧。”
高悯月扭曲了面容,为什么她身边都是聪明人,真烦。
“放心吧殿下,谢公子在您府上的事,老头子被灌多少酒都不会说的。”徐大夫拍着胸脯保证,可高悯月觉得更头疼了,她没差人告诉过老头子病人的身份,可见得这事是瞒不过去的。
毕竟昔日谢家公子手腕狠绝,司天监因言太子祸国被他刑讯大半,数九天寒之中北宫门的雪地都被血染红浸透,全城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太子殿下的侍读、亲信,他身边最狠最凶的一条狗。
可现在不是了,狡兔死、走狗烹,如今那位已经从太子熬成天子,他便成了弑杀先皇的罪人。虽然这档子事高悯月不是第一次见,但她仍是没想到这些事会发生在谢子言身上。又或者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何已经将他折磨成这副模样了,皇兄不索性直接杀了他。
眼睛被剜去了,四肢的筋脉都被挑断,然后被“大赦”出狱。好可笑啊,想到她询问皇兄怎么处置他时,宫里太监们那些个“圣上仁慈”的狗屁恭维,也许他就这么死了,才是真真正正的仁慈。
高悯月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死了的话就做个人情帮他收殓尸身,也算是还了恩。可谢子言在府中已经昏睡五天了,他还活着,虽然伤口渗着猩味的血水,身体不时因为高烧抽搐。
一是京城府邸中的侍女鲜少见过这些可怖的伤口,二是谢子言在长公主府这件事需得隐密,所以高悯月不得不让亲信看顾他,有时自己也会。毕竟她的封地在边城,偶有战祸,她并不是那种在京中被娇养长大的公主。
徐大夫同她说了,谢公子的眼睛是没法医了,只能清创剜去腐肉,等伤口养好结痂。筋脉倒是可以想办法缝合,毕竟现在这位陛下选的不是直接砍下他的手脚,但接上后能否再用,还是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只是眼下这些都是虚的。关键是他还有没有命活过这个冬天。
“结果还是皇兄坐上龙椅了,就和你筹谋算计的一样。”但如今这样一定不是他当初的计划,高悯月看着他满身缠着的厚厚纱布,不知道是该嘲笑他还是可怜他。
“谁……”床上的人嘴唇动了动。
“唉?”听到微弱气音的一瞬,高悯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是谁在……”
“你醒了!”她将头探过去,不自觉抬高声调。
“灯……灯……在哪里……”谢子言的声音支离破碎,他没力气说出完整的话来。
高悯月沉下眉:“谢子言,屋子里有灯。”她让自己表现的镇定平静。
“是谁?”他没听出她的声音,这理所当然,他们其实并没有那么熟,过去并不时常见面,关系没有多亲密。
“还记得你刚从牢里被放出来吗?”高悯月试探着问。
说起牢狱谢子言有所反应,他试图抬起手,胳膊在床上颤抖着,他发现他做不到。记得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对他来说并不是安慰,只是纯然的残忍。
“我居然……还活着……”血从蒙着白纱的眼睛处晕开,他的声音哽咽着,他在笑,或者说在哭。
他看不见,可高悯月还是点了点头:“是的,如今你在本宫府上,安心养伤吧。”
谢子言并没有按她说的去做,他醒了之后却比昏迷时更加沉默了,没人看守便把四肢的绷带都在床沿磨得血红一片,侍女们喂药时也是一个劲往外吐。
“要不给他个痛快?”徐老头提议:“光他撒掉吐掉的药都能在城郊买座宅子了。”老头子是在北方苦过来的,见不得自己不想活的人。
“真麻烦。”高悯月头疼的揉揉自己太阳穴,做好事也难,做坏人她又不够心狠,好烦。
“大夫说你的手脚能治,眼睛的伤养好,本宫也可以给你配拐。”她回到屋子里,屏退了侍女打算同他好好谈谈。
“……”谢子言没说话,他眼睛蒙着,手脚也不能动,有时候真不知道是晕着还是醒了。
“救都救了,从雪地里抬回来都费这般功夫了,本宫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死。”就当他是醒着的,过去谢子言为官时一日只睡两个时辰,如今都快在床上躺的生疮了。
“为什么……要多事。”他回了她,多日掰开嘴强灌流食,他嘴角都被磕破了。
倒成了她多事了,高悯月瞪着谢子言,良久她才吐了口气:“还记不记得,本宫的命是你救的。”他们都记得往事,正因为欠着这份人情,她才不得不揽下这个天大的麻烦。
谢子言也记得,但他努力摇摇头:“……那时候并不是……想救殿下……”
“本宫知道。”高悯月打断他:“你当时有自己的算计,太子下令诛杀皇妹总是不好,是你替他想的折衷的法子将本宫远封。”
权势倾轧之下,手足相残并算不得什么,可问题是她这位皇兄、当年的东宫太子,并非父皇亲子,只是过继的宗室而已,在东宫每一日都注定如履薄冰。
“只是本宫确实想谢谢你,离开皇宫之后,才发现这天地间自己还能活成别的样子。”这是真心话,她句句真诚。
“……西庭苦寒,殿下学会隐忍了……”好嘛,他半个字都不信,可便是这样的心眼子,他也没能保住自己。性命倒是保住了,可现下这样与死何异。
“殿下……行行好,杀了我……”他是这么说的,几乎是在求她了。
高悯月沉重的揉了揉眉心,她多年不回宫,都快忘了这群人是怎么说话做事的了。字字句句没有一丁点儿真心,所思所虑尽是八百个心眼儿:“谢子言你,这是求本宫的态度吗?”
他先是怔愣,然后却嘴角往上微翘了翘,高悯月看在眼里。是了,这才是跟他说话的方式,真心累人。
“子言……如今还能有什么……同殿下交换吗……咳咳……”她好似印证了他的猜测,救他必有所图,照顾他不安好心。
“本宫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个暖床的面首。”高悯月换了副腔调,不再同他好言语,他盲目后无法察言观色,更加难以取信,她倒不如顺着他的心思往下。他害她以公主之身外放边陲,与流放无异,当是恨他恨的牙痒痒的。
“殿下真是……”这回他是真的在笑了,边喘边咳,苍白的脸颊显出病态的绯红。
“想来在伺候人的事上,谢公子会和自己亲娘做的一样好。”她补上后半句,将他的死穴扎透。
“咳咳……咳咳咳……”他没能回她了,听着快把肺咳出来了。
“本宫后日边要离开盛京回封地去了,顺便会将你带上,你便是要死也只能死在荒郊野岭,做孤魂野鬼。”高悯月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打起精神。
这些才是违心的话哩,她及笄之前在宫中听得、学得全都是这些,很不幸身为皇室的公主,她也擅长这些,但又不是那么擅长,到最后也没能保全自己、保住母妃。没人会对自己好,身边的人定是有所图才会讨好她取悦她,过去她对这些深信不疑,就像如今的他似的。
她也没有很想救他,说实话他若是死了,对谁来说都是少了个麻烦,皇兄也是,她也是。毕竟将他救活留在身边,给有心思的人看去就是在同圣上叫板。
母妃死后没人再管束她,高悯月本性上是最怕麻烦的,可她没法杀了他。很简单的理由,因为就算他把“想死”挂在嘴边,她也知道这是说谎。她将他带回来的那晚,马车里他竭力用血肉模糊的手去蹭她,想要抓住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你居然现在就要带着他回西亭?!”徐大夫吼她,声音大到院子树梢上的积雪都抖两抖。
高悯月揉了揉耳朵,老头子真是一点都不把她当长公主:“本宫也没办法啊,再待下去若是皇兄哪天想起来,又是天大的麻烦。”无论是想起她还是想起谢子言都不是好事。皇城苑内,天子脚下,高悯月待着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亏她还是在这里长大的。
“他这才刚见好,还有半截身子在土里埋着呢,三百里你是想在路上颠死他?”老头冲她吹胡子瞪眼。
高悯月自知理亏,便对徐老头端不起架子,只能好生同他商量:“也不是本宫想,再不走要留宫里过元宵了。”元宵之后还有祭祀,祭祀后就是春分,若是宫里头有人想不开,再给她张罗驸马,她的安生日子便要到头了。
“长公主殿下,他这么重的伤确实不适合长途跋涉,您想走便罢了,最好还是将他留在公主府。”徐老头子同她认真说。
高悯月停下要脱自己玉镯子的手,眉心轻蹙:“是吗?”不是钱的问题便不好办了,老头子说的没错,他伤的太重了。
内室里便是点了炭火的,比外间暖和许多,人就一直躺在床上,此时此刻安安静静的。自从同他说过那几句话,谢子言反而顺从了些,她是不信他被她吓怕了,也许是听说手脚能治,他又多了几分活下去的意志。
不过这人真是让人无奈的紧,说是好心救他,他便跟落入陷阱的黄羚似的一刻不停的折腾,她出言折辱他,说要他做面首,他反倒愿意安心养伤了,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的毛病。但话又说回来,在朝廷、在皇宫里待久了,所有人都会出毛病,变得多疑、变得自负、变得冷酷无情。
伤口的血倒是止住了,但他浑身的伤诸般花样,烙铁也有、铁鞭也有,他一个文官能有多硬的骨头,上这样重的刑,是生怕他能活着出狱吗?换了几轮的药,有些伤口还是会渗液,尤其是眼睛,敷药的纱布必须一日一换,苦涩的药味和伤口的血腥味混着让人恶心,他过去明明也是爱洁之人。
“……我听见了,殿下想要离京了……”今日倒是他先同她说话,新奇的紧。
高悯月叹了口气:“是啊,当然是越快越好,可你伤的太重。”她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谢子言目前让人扶着是能起身了,可手足都无法支撑,眼睛也看不见了。高悯月不怀疑过去他用人的手腕,可如今若是她不在府中,他怎可能约束下人照顾他。京城之中就连府邸的婢女都不是好相与的,毕竟长公主殿下早被以封郡之名外放,跟谁都比跟她香。
“殿下倒是怜惜我。”他轻笑,言语间带着讽刺的味道。他自然不是真心在笑,只是嘴角微微扬了扬,但又因为眼睛被纱遮了,反倒不甚清楚了。
昔日盛京佳公子,如今却落到这地步,美玉坏了碎了,不堪再用了,但一地的流光也还是会令人惋惜。高悯月伸手去摸他的脸颊,谢子言下意识瑟缩,因为看不见了,所以什么都怕。但也就那么一瞬,他便梗了脖子,他从不会把任何软肋给任何人,谢子言就是这样的人。
累死了,也痛死了,这样活着。
“本宫还没碰过你,就让你这么死了,岂不是亏大发了。”说着她的指尖贴上他的下颌。他的脸好冰,明明屋子里已经这么暖和了。他的嘴唇也好苍白,明明这些日子补血的药食从未断过。
她挑起他的下巴,安静的看着他,没什么龌龊的心思,只是得了空可以好好看看他。以前同他见面的时候总在七步之外,外臣与主子间隔的便是这个距离了。那时候觉得他好难对付,一双墨玉似的眼睛里装满了城府看不见底,如今却再也看不到了。
“殿下……”谢子言的喉头动了动,像是没法忍受这种身边明明有人却沉默着的气氛,他开了口。
“本宫在想,谢公子一双眼睛原先还是挺漂亮的,可惜了。”可惜的不止是眼睛,他原还有一手好字,皇兄把他所有的骄傲都碾碎了,给他的生路其实通向死局。
他没有说话,只是双唇轻轻抖了抖,唇瓣上干裂的血痕很明显。
“真是的,怎么养不好呢?”高悯月指尖贴上他的嘴唇轻声抱怨。
谢子言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距离太近了,已经全没了礼教节制。
她说,他会和亲娘做的一样好。
全盛京的人都知道,谢子言出身卑贱,他的生母是谢家一个无名无分的家妓。
他用尽力气挣扎也没能逃出这卑贱的身份,到头来还是成为了长公主殿下的掌中玩物。他拼命想从那片阴影中逃离,想把那些嘲笑他看不起他的人都踩在脚下,可笑如今却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是个人都能把他踩在脚下。
谢子言是见过被收养的面首是什么样子的,贱到令人作呕。现在他能感觉到,殿下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指尖按着他的嘴唇。
他想咬她,用尽力气,他想尝到血,他不在乎代价是什么了……
“殿下,宫里来人了,是钱公公。”门外有侍女禀告,高悯月一脸苦相,是他们都认识的人,皇兄身边的掌事太监。
她就知道谢子言的事是瞒不住的,可没想到年关还没过,皇兄便来找她麻烦了。
“你安心待着,一个太监还没法把你从本宫府上弄走。”她从他身边离开,语调听上去气冲冲的。
钱公公在东宫便跟着太子殿下了,现如今成了圣上身边的管事太监,大家过去都是熟人,只是身份变了几轮,态度也就不一样了。
“听闻长公主殿下最近府中多了个贱奴?”他过去怎么敢如此称呼谢子言,在他得势的时候,这些太监连抬头看他都不敢。
高悯月一脸的假笑:“没想到新年朝贺百忙之中,皇兄还能记挂本宫。”
“圣上自然是关心殿下的,知道殿下在封地寂寞,特让人送了几个姣童过来。”钱公公在面上自然对她是恭敬的,可皇兄送来的人她是不敢要却不能不要,不知道会不会背后捅刀子的眼线,她要来给自己添堵吗?收下来她也一个都不会带走。
钱公公装着没看出她的不耐烦,他将姣童的画像递给她:“顺便还想提醒殿下一句,也别什么都捡,怕是宫外头的东西不干净。”
“……”高悯月的笑僵在脸上。
钱公公还在继续啰嗦:“殿下,大赦是做给旁人看的样子,您知道惹陛下生厌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可别明知故犯。”
“钱公公。”高悯月往座上一靠,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还想教训本宫被不识抬举?”
“……殿下这哪儿能呢……奴才不过是传个话。”钱公公退后半步。
“谢子言已经是奴籍了,还需要天子在他身上多花心思?再说他人已经废了,本宫不过是觉得他脸好看些便收了,这又有何不妥?”高悯月下了逐客令:“若是皇兄连这些都要干涉,下次钱公公还是带着圣旨来吧。”
“殿下原来是想收面首了。”刚送走钱公公,徐大夫便不知从哪个屏风后面冒出来:“殿下至今都未招赘驸马,老头子还担心您是对男人没兴趣哩。”
“别开玩笑了。”高悯月往桌上一趴:“你也看到了,我们得赶快走,不然下次真带着圣旨来,本宫就保不住他了。”
“殿下喜欢他?”老头子笑的怪恶心的。
高悯月一脸苦相:“别取笑本宫了,救命恩情要还而已,他若是能好起来,想去哪里本宫为他安排,只是现在没法子。”
“殿下若是救活他,反倒是他欠着殿下的了,就是收用了不也挺好。”老头子还在添油加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