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生门(1 / 2)
11生门
四年一度的石蒜花奖颁奖典礼,盛大得座无虚席。
席慕莲打算如果得了奖,就在领奖台上把和男主角的绯闻坐实,迫于舆论压力和面子问题,也许有机会打破规则。
如果没有得奖,那就再觅良机。
那天席慕莲穿了一条鲜红色的长裙子,裙摆一直拖曳到地上。
是她的战衣。
她幻想当她站上舞台捧着奖杯,公布和男主角的恋情,台下的媒体和业内同行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一个个会像是饕餮巨兽一样,用口水把她吞噬吧?
没办法保持光鲜亮丽的单身人设维持人脉关系了吧?
没办法给自己找备胎留后路了吧?
没办法用情感绝对优势享受无数追求者的付出了吧?
自持优越感的女王走下神坛了吧?
就像地狱之门门口守着的三头猎犬一样恐怖。
兀自叹息一声,想太多只会被自己吓到,只好等待着主持人公布结果。
江定心并不知道她的计划。
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再次与石蒜花奖失之交臂。
这次入围参与石蒜花奖角逐的一共有五部话剧,分别是《妍皮罗刹》《破相》《解铃人》《无量欢喜》《重返天国》。
所有《解铃人》的剧组是坐在一个片区,主演都在一个桌子上。
一个桌子上七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来的时候,他们明明都是从席慕莲的公寓里出来,到了莉薇谭剧院的门口,却又分作一前一后走进去。
明明亲近到耳鬓厮磨,人前却还要礼貌客气地用敬语。
分裂地快要精神衰弱。
尽管这样,早上江定心还在说期望她不要冒险去公开他们的关系。
席慕莲质问他:“难道把你藏起来就是爱了吗?只要不分开的话,受伤也没关系吗?”
江定心回答她:“是,只要不分开的话,受伤也没关系。”
这话跟那句‘如果要我受伤才可以让你这么关心,那我宁愿一直受伤。’一样让席慕莲生气。
一整个早上都没有理他。
江定心总是能成功地让席慕莲在他身上看到八岁的自己。
站在大人的角度看是多么得意,站在小孩的角度看是多么绝望。
天知道她要花多大的力气克服自己的得意,攥住残留不多的悲悯,才能遏住那滚动前进的车轮。
颁奖典礼的坐席上,江定心在桌下拉她的手,小声地求和道:“别生气了……”
席慕莲全程无动于衷地冷着脸。
直到主持人开始公布此次石蒜花的最佳编剧奖得主为《无量欢喜》。
大家一齐鼓掌的时候,才露出公式化的微笑。
接下来是最激动人心的最佳演绎奖,分为最佳男主角奖,最佳男配角奖,最佳女主角奖和最佳女配角奖。
主持人一路念下来,从配角念到主角。
所有人都越来越紧张。
席慕莲反倒越来越平静,虽然她一开始幻想了很多恐惧的场景,可真的要面对的时候,却什么幻想都没有了,变得十分踏实。
因为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离自己的真心如此近。
纵横情场十载,说过无数的谎言,为了得到别人的青睐,为了保持自己的优势,为了把自己放在绝对安全的境地,留了无数条后路,找了不胜数的备胎,换了许多城市生活,一直都活在恐惧里,到最后要把自己推上断头台时候,却平静了。
说谎的时候都可以不眨眼,为什么说真话却需要忐忑呢?
她只是要上台说出一个事实,一个正在发生的事实,一个弥补她错误的事实。
所以她相信上天会给她这次机会,会让站上那个舞台,说出她想要说出来的话。
步步为营地为自己筹谋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却发现活在地狱,这一次她切断了所有后路,把自己交给老天爷。
缓缓闭上眼睛,聆听老天爷的声音。
大荧幕上,女主持人打开信封,念出石蒜花奖最佳女主角的名字。
“挂满屋子的一面壁上,无言地陈尸。
剥离了所有的注视,江定心其实一点儿也不在乎它们。
找了个空闲的下午,一一把它们从墙壁上摘下来,打包放进纸盒里,然后尘封于床底下。
这样做让他的心里感觉稍微舒服了那么一点儿。
他不用觉得自己像个马戏团的小丑,施展浑身解数只为了博人一笑。
现在,连那个嘲笑他的人也走了。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开始的模样,回到了他还没有拿过那些勋章的时候。
像摘除了奖章以后白净净的那面墙,一样的空无所有。
还剩下什么呢?
他反复诘问自己。
却没有答案。
接下来的日子里,江定心还是回到了莉薇谭剧院复工,所有人都觉得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莉薇谭剧院最晚走的人,每天到了六点钟就准时离开,每天都去「完美情人」酒吧里买醉。
酒精可以麻痹如潮的思念,让人沉醉在什么都不思考的混沌里。
江定心现在就需要这种混沌,来麻痹敏感带来的疼痛。
这幢他们都用箱子封装了起来,放到了阁楼上。
屋子里重新收拾过,过去放满剧本的书桌也焕然一新。
胡如烟让他明白了,并没有人真的可以强迫他变成出演马戏的大象,是他安于把自己放在那个舞台上。
没有了观众,才想起关起门来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他每天按时起床,出门跑步锻炼,回来给自己做早饭,然后去附近的沙滩转一转。
过去,他勒令自己成为优秀的人,努力向别人证明自己有多厉害。
如今,他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时却没了头绪。
喝完刚煮的鲜奶咖啡,嘴边还遗留着淡淡苦涩的味道。
江定心散步到湖边沙滩,思考着席慕莲的话。
从前,他问席慕莲:“如果在世上没有了任何牵挂,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席慕莲却说:“可心被外物拉扯,又怎么能获得真正的快乐呢?”
正像咖啡因是为欠缺振奋的精神而存在的一样,疯狂的性爱也是为欠缺真正的快乐而滋生的。
需要别人的认同,恰是因为缺乏自己的认同。
硬币的正面是海市蜃楼,硬币的背面才是真相。
这些道理,江定心绕了一大圈才想明白。
可他不知道,真相到底是用什么形式存在着,也不明白造物主的真正用意。
看见沙滩上有个小男孩正在忘情地堆城堡,他仿佛看见了小时候坐在台阶上模仿大人的动作而表演的自己。
忍不住夸赞他道:“小朋友,城堡堆得很好啊,你有天赋成为很厉害的建筑师呢。”
小男孩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他:“建筑师是什么?”
江定心说:“就是造房子很厉害的人,造了许多很厉害的作品。”
小男孩想了想:“成为建筑师以后,是不是得天天造房子?”
江定心愣了一下:“你喜欢造房子,天天造房子不好吗?”
小男孩天真地回答他:“那万一有一天不想造房子了怎么办?”
江定心对他的想法感到疑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叔叔小时候喜欢演戏,后来长大了成为有名的演员,赚了很多很多钱,得了很多很多荣誉,建筑师是比演员更厉害的职业呢。”
小男孩摇摇头说:“不要!我不想天天造房子,我还想画画,开汽车,踢足球!”
江定心蹲下来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对他的想法颇感兴趣:“那就算别人夸奖你,你也不要吗?就算你拿了第一,别人都羡慕你,你也不要吗?”
小男孩重重地点头:“嗯,不要,我要自由,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然后他就看着小男孩开始在地上画画,画天上的云,还有湖水的波浪。
顺着沙滩的尽头看到到不远处的湖水,江定心仿佛听到了湖中鸭子的嘲笑。
水和云都是无形的,却也是变化无穷的,小孩的创造力也是无限的,大人却想将它们浇筑成具体的样子。
最可怕的是,他做小孩的时候,还拼了命往那个套子里钻,自我物化迎合上意。
“那应该成为什么呢?”他忽然向着湖水问了一个问题。
为了找到这个答案,他扮演了那么多角色,到头来却迷失了真正的自己。
原来,他谁也不是,也可以是任何样子,无即是我,我即是无。
所有的痛苦,不过都是源于想要成为什么样子,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
但是最终却荒谬地发现,最初的源头却什么也不是,没有形状,没有性别。
水装在方形容器里暂时是方形,装在圆形容器里暂时是圆形,装在三角形容器里暂时是三角形,但终归奔腾而去,不是任何形状。
想要成为谁,证明自己是谁,不过是徒劳疲累。
嫉妒,不过是羡慕别人的形状,却不知道自己也可以改变形状,更加不知道别人装在那个形状里也很痛苦。
只可惜这个简单的连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他却经历过这么多痛苦方才知道。
过去使劲浑身解数想要成为有用之器,可造之材,不过是把无形的自己装进了有形的容器,拼命把自己捏合成容器的样子,把自己脚后跟切了穿进别人的鞋子里。
削足适履,多么可笑。
终于,他不再想着证明自己是谁,有多优秀,他很快乐,成为了奔腾的河流,无尽的海水。
他销融了具体的形状,外界无法定义他,他把自己从舞台上撤下来,从跑道里摘出来,从套子里放出来,大器免成,君子不器。
不成也就不会坏,不生也就不会灭,不必保持一种固定的样子,也就没有维持人设的执念,不必维持在自己眼里所希望设想的样子,不必维持在别人眼里所希望设想的自己,不必用一种苛刻的眼光时刻审视自己的形态,从来没有那个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审判长。
因为本源最初什么也不是,所有的形状全是暂时捏合出来的,也没有办法永恒地保持下去。
海市蜃楼的背面,是空的。
空的背面,就是海市蜃楼。
本来没有什么的白纸,才可以作画。
本来什么都不是的人,才可以成为演员。
人生的意义就是不一定非要捏造出特定意义,想做什么都可以。
有,本来就产生于没有。
他是自己命运和形状的主人,要把自己捏成什么形状,从来都不是别人可以说了算的。
原来他的自残,不是源于和席慕莲的分离,而是源于他本身发育得就不完整,他没有把自己捏成完整的形状,而却期望用别人来填补自己的缺口。
真正能够伤害得了他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是他的恐惧,化成了利刃,割破了他的手腕,而且亲自操刀。
“谢谢你,小朋友,我明白了。”
空无所有,就拥有了所有。
这便是江定心苦思冥想的答案。
荒谬地令他感到吃惊。
顺遂自己的心,他忽然想回到他和席慕莲过去游玩的那个乐园去看看。
于是便散步到了那个度假区,就在离湖边不远的地方。
还记得走进那个鬼屋时,他紧紧地握着席慕莲的手,而她却对他说:“别害怕,这些不过都是假的。”
现在,她不在他身边了。
他想一个人完成这个挑战,带着她的那句话。
他要拿出谈君彦视死如归般的勇气走进那幢鬼屋,以此来验证造物主的安排。
他相信自己的心,相信当他真的放下一切执念,一切就会回到他的身边,他从未失去过什么。